部队几乎不休息,日夜兼程,向西行进。瓜州到沙州(敦煌)有三百里路程,一路上大多是沙漠地带,一般行军需要七天,所以朱王礼一路上不停地催促。他恨不得能一口气走到沙州,与节度使曹贤顺共商大计,并做好抵御强敌来犯的准备。瓜州已遭战火焚毁,沙州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们都是在沙漠中行军。沙漠中到处都可以找到以前的过路人挖掘的水井和建造的土屋。部队走到这样的地方才会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接着朝下一个有水井的地方走。沙漠水井中的水约带苦涩。西边吹过来的寒风发出呼啸声,就像一把利刃,刮得人们脸上疼痛难忍。四周都是锯齿状、暗红色的山丘,山丘的一半已经被沙掩埋了。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的废墟。
第四天的早晨,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大盐池。从远处看去宛如积雪。部队朝着大盐池进发。靠近一看,才知道盐池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坚固的冰。于是朱王礼决定冒险踏冰而行,因为这样可以近十余里路。这天夜里骆驼走在前面,士兵们跟在后面,部队从结冰的湖上走了过去。
第五天的早晨,部队来到一座小山丘上,从高处向四周望去,沙漠像大海一样广阔无垠,只有西北角可以看到一点稀疏的树木。延惠告诉赵行德,那就是沙州城。离沙州城只有四十里了,不到一天的路程。
部队决定就地休息。从瓜州出发到现在,一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休息,部队已经疲惫不堪了。士兵们紧紧地依偎在牲畜的身旁,从它们身上取得一点温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朱王礼、赵行德和士兵们一样,也睡着了。
行德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向四周张望,到处都是紧靠着牲畜身边睡着了的士兵。这一个个由士兵和骆驼马匹组成的群像,就像是已经在沙漠中存在了几千年一样,与石雕并无差别。他们一动也不动,让人怀疑生命是否已从他们的驱体中消亡了。行德疲劳已极,加上连日来睡眠不足,他也一动不动地靠在一匹马的身边,只是睁着眼睛。行德将头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一串像链条似的驼队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上去大约有一百多头骆驼。驼队离得很远,看得不太清楚。
行德思忖,这支驼队是从哪里来的呢?驼队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距离太远,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他们才能走过来。驼队走到一个沙丘的脚下,行德看不到他们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驼队再次露面,这时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行德睡眼朦胧,突然他看到一头骆驼的背上树着一面旗子,上面有“毗沙门天”的标记。
可能是尉迟光的商队。行德站起身来,朝着商队的方向走去。商队停止行进,从队列中走出三个男人,看着朝他们走来的行德。行德大声喊道:
“尉迟!”
其中一人闻声后大步奔跑过来。真是尉迟光!
“喂,你们这次是要移驻沙州吧?”
尉迟光开口就问。行德没有回答,反问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我们是去瓜州。”
尉迟光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脸的傲气。行德告诉他说:
“瓜州城已被烧成一片灰烬了。”
接着行德又将瓜州兵变简要地说了一遍。尉迟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行德把话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此番不能去了。”
他紧紧地盯着行德,又说:
“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好好地听我说。西域的回教徒正在起兵叛乱。在我的家乡于阗,取代了尉迟家族的李氏一门已被回教徒宰尽杀绝。不久回教徒就要来犯沙州。一个月之内,回教徒的象军就会踏平沙州城。沙州城里的傻瓜还不信我的话,他们会亲眼看到这一天的。所以我们将全部的财产都从沙州搬了出来。”
说到这里,尉迟光咽了一口唾沫,
“真是蠢!这下子我们怎么办,西边有回教徒向东杀来,而东边又有西夏军向西杀来。叫我们往哪里躲?混蛋!”
好像责任都在形德身上一样,尉迟光紧紧地盯着行德。
行德还是第一次听到西域回教徒的动静。尉迟光在西域诸国周游多年,对西域十分熟悉,他的话不会是毫无根据的。
尉迟光心里着急,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驼队走去。行德这才想起,这件事应该向朱王礼禀报。士兵人群中有人睁开了眼睛,但也还有不少的人仍在酣睡。
行德来寻朱王礼,他正在离队列不远的地方与曹延惠谈话。行德走上前去,把尉迟光的话对他们复述了一遍。朱王礼只是对行德瞥了一眼,好像对这种愚蠢的事根本不屑一顾。延惠听着行德的话,脸色就变了,冷冷地说道:
“时运多蹇,难以预料。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也许尉迟光所言并非诳语。现在东有西夏军铁骑,西有回教徒象队,前途不堪设想啊。”
延惠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丧气地叹道:
“我幼时也曾看见过大象。那是一头西域向大宋进贡的大象,从沙州路过。此物身高力大,若是士兵骑上打仗,定有万夫不挡之勇。”
延惠此时方寸已经大乱,狂叫道:
“吾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朱王礼对延惠的怯懦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大声断喝道:
“回教徒是什么东西?他们的象军更是不堪一击。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西夏,是李元昊!那个家伙想杀尽汉人,踏平沙州。”
朱王礼向部队下达了立即进发的命令。
赵行德跟随朱王礼,走在队伍的前头。部队走下山丘,朝沙漠的中心行进,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一处绿洲。行德发现尉迟光的骆驼队就在前面百余步的地方,也在朝同一方向行进。朱王礼可能也看到了尉迟光的队伍,他命令部队加快行进步伐,像是打算超过他们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加快步伐都不能缩短与尉迟光他们之间的距离。尉迟光的商队打着清一色的黄旗,与朱王礼的部队保持一段距离,一直在他们前方行进,一会走上沙丘,一会又走下来。
天气与昨日相比,已经不那么寒冷了。接近中午的时候,部队终于通过了沙漠地带,进入了一片荒芜的土地,可以不时地看到一点稀疏的柳林。路也比先前好走一些了,所以部队的行进速度也增加了。不久,进入了沙州地界,到处都是广阔的耕地。
尉迟光他们还是走在前面,远远看去,尉迟“王朝”的大旗迎风招展,尉迟光带领着两千多名族人的队伍向前行进。
离沙州城越来越近,这一带沟渠密布。部队只好在这纵横交错的水网中绕行。
部队来到党河岸边,岸边种植了柳树,河里的水已经结冰。他们正准备渡河时,行德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沙州城的城墙。比以往想像的还要壮观,颇具中原城市的风格。
部队从南门进入沙州城。城内店铺林立,人口众多,街道用青石铺砌。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虽然立刻就会兵临城下,他们却一点也不知晓,到处仍然是太平世界,荡荡乾坤。人们给入城的部队让开一条路,他们发现这支部队的官兵都是与自己涨像相同的汉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都站在两旁观看。睹物动情,行德感觉自己回到了宋土,眼前的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怀乡的愁绪。
进城后不远处有一个校场,部队就暂时到那里歇息,曹延惠领着朱王礼和赵行德直奔城中的节度使衙门而去。来到衙前,才发现这座府第十分精美。
沙州节度使曹贤顺年届天命,却精神矍铄,双目熠熠有光。个子不高,但却显现出武将的刚毅果敢。见面寒暄已毕,宾主分先后落座。曹贤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听其弟延惠将瓜州事件的前因后果讲完,然后,他语调平静地说道:
“西夏来犯,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此番只是早了一些而已。仅就沙州节度使的名节而论,吾等亦应决一死战,怎奈沙州并无可御西夏大军的武力。至吾辈曹氏遭此大难,实属天命,非人力可以挽救也。曩时沙州为吐蕃征服,传闻当时此间汉人平时必穿胡服,唯祭祀庆典上仍卓汉装,思亲念祖,仰天恸哭。不期今日,悲剧复至。沙州虽远离中原,乃祖宗开拓,当为汉土。我辈子民,虽久居此地,却还是华夏子孙。斯土斯民,岂容夷狄久占,我料定西夏也会与吐蕃一样,最终必然归去。届时我辈的子孙,正如原野上的荒草,仍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曹贤顺于二十年前的大中祥符九年,自其父曹宗寿之后,继任沙州节度使,从此节制沙瓜二州,一直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说出话来颇具威严。
最后,曹贤顺设宴款待客人。席间并无一人多语。贤顺遂笑道:
“不必拘礼,吃完这餐酒席就要打仗了。”
贤顺又吩咐,可再叫些人来凑幸,并让下人备齐酒菜。
行德让人将尉迟光叫来。很快,尉迟光就来到府衙赴宴。行德请尉迟光将西域的情况向贤顺介绍了一番,贤顺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尉迟光刚刚讲完,他就接着说:
“回教徒入侵之事,不无可能。只是与吾等并无太大关系。沙州城以前也曾被西夏攻破,其实毋庸多虑。”
尉迟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沙州王,又问了一句:
“大人是说回教徒将与西夏军作战吗?”
贤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恐怕正是如此。”
“不知哪方获胜?”
“一时难以判断。无论是回教徒一方,还是西夏军一方,都与沙州大不相同,他们兵强马壮,一旦交战,双方都将损兵折将,尤如宋朝与契丹作战一样。”
心高气傲的尉迟光一时语塞,思量了一阵后接着说道:
“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一天。乱世出英雄,我定能乘此机会重振尉迟王朝之祖业。”
行德在一旁思忖,无论局面如何变化,这个愣头青看来都可以对付,这一点他倒不是说大话。到时候这个家伙就不是用骆驼,而是用大象组成商队,照样打着“毗沙门天”的旗子,在沙漠里来回穿梭经商。
宴席过后,贤顺担心三四日内西夏军就会袭来,特意吩咐朱王礼让部队充分休整,做好迎战准备。他还说,他会令城中守军到城外挖掘陷马坑,以防不测。
朱王礼、行德、尉迟光三人一道从曹府辞别出来,到门口朱王礼、行德对尉迟光拱一拱手,便各自离去。
回营后,朱王礼还是没有想出曹贤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个武夫,说起话来又十分得体,说他是个文人,对用兵之道却颇有见地。总之无论如何,先让部队充分休息是有道理的,以逸待劳,也多一点优势。全军睡它三天三夜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毋须庸人自扰。行德听朱王礼讲这番话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待观其脸色,才知道朱王礼是认真的。
城中有十七座寺庙,朱王礼部的军营设在其中的五座中。赵行德住一单间,连日来行军、议事,日夜不安,早已乏得浑身酸疼,所以回来后,行德倒头就睡。
半夜,行德被一阵鼓声惊醒,他以为是西夏军马已经袭来,连忙跑出营来。四下打探,才知并非如此。天上一轮冷月,照在庙前冻得梆硬的路面上。曹贤顺的队伍排成一个个小队,全副武装,正从庙前经过。
天刚拂晓,行德再次醒来,这次清清楚楚地听到人声嘈杂,由远而近。行德走出山门,想看个明白。但见街上不少的老人和女童正在向城外走去,看来是到城外去避难的。行德感觉到,这里与瓜州大不一样,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虽然外面到处都不得安宁,却并不妨碍行德继续睡觉。
赵行德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其他官兵也都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校场上,点起一堆堆的篝火,人们聚集在火堆周围。
朱王礼见到行德后说道:
“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啊。”
行德说:
“士兵们昨晚睡了个好叫。让他们明天一早到这里集合。说不定明天黄昏,或者后日早晨就会与西夏交战。”
朱王礼听后独自回去了。
行德来到附近的一处篝火堆旁。他以为周围坐着的是士兵,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尉迟光的人。尉迟光自己也在那里。尉迟光见到行德后连忙站了起来,摆了摆头,示意他过去。行德走了过去,尉迟光说道:
“我昨天就找过你。这次大战,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其实我并未考虑过生死大事。与以往临战时的心情一样。命运如何,不可预料。当然不会自己去送死,但也并非一定要留条生路不可。”
行德此时所言,正是他心里想的。此次西夏来犯,未见立刻能破此城。如果能够保全一至两日,则堪称大功。也许这座沙州城也会同瓜州一样,最终化为灰烬,城中军民大多丧失性命。自己即使大难不死,前景将会何等悲惨也是显而易见的。
生死未卜,不由自主。想到这里,行德的眼前又浮现出数年前开封城外被卖的回鹘女子,她那种面对生死而无所畏惧的神态鼓舞了行德,使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充满了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
“是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你还是将你的那个宝物寄放在我这里为好。平时向你索取此物,使你为难,这我也知道,但是这一次你如果把它带到战场上去,那就太危险了。城里的人都为找不到一个地方隐藏他们的财产而惶惶不安,只好等着它们化为灰烬了。出城就是沙漠,东边有西夏军,回鹘军正从西边打过来。”
尉迟光不动声色地对行德说出了这些击中要害的话。他的脸上在夕照下透出一种冷酷的表情。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你到城里去看看,有意思得很。那些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木然处之。有些家伙横下一条心,把所有的骆驼、马匹和财产都弄出城外,结果搞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还不用等到沙漠中的回鹘人打来,阿西亚人和龙族人早就磨拳擦掌,守候多时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把这些人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连衣服都波得精光。”
尉迟光突然小声说道:
“但是我有办法,我知道一个藏宝的地方。不管是西夏军还是回鹘人打过来,都万无一失。”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的脸,期待着他的回答。行德还是一言不发。尉迟光只好又说道:
“怎么样?我替你将宝物保管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我并无夺宝之心,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完璧归赵。快把首饰交出来吧。”
行德根本不想将首饰托付给尉迟光。尉迟光看出行德并未动心,语气一变,又说道:
“我可以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你。你随我一起去,埋的时候让我也在场,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埋掉?”
行德反问道。
“我是说,把你的首饰与我的财宝埋藏在一起,等待战乱过去。这是我一番好心的提议。”
“埋在哪里?”
“不能就这样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把你的首饰一起埋藏。埋在那里绝对安全。就算是沙州全都变成了战场,我的藏宝地点也是安全的。即使还要打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仗,一直不去挖,埋在那里的东西也不会变样。”
尉迟光说到这里,想了一下,好像觉得还是把话说完的好,又继续说下去:
“我昨日已经下令,让我的人挖好了一个很大的洞穴。我还托人给曹府带了个信,如果他们愿意,我也可以替他们保管财宝。可惜他们至今还在迟疑,一直没有回话。再犹豫下去,哭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也许他们要拖到那时候才会来。你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不下决心,后悔莫及!”
尉迟光说完耸了耸肩,走回到他的伙计们那里去了。
尉迟光刚才的一番话中,提到了藏宝处十分可靠,宝物藏在那里,直到永远也不会遭受损失,这使得行德有点动心。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行德很想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感到是有点东西需要藏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是他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之再三,行德又冷静下来。尉迟光想乘战乱之机图谋他人财物之心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真地知道一处藏宝的地方,但是等到大量的财物聚集到那里之后,他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或许尉迟光自以为命大福大,不会像其他汉人那样遭受劫难,即使别人都死了,他一个人也可以活下来。其实,大难当头,他也无法幸免。说不定他会被流矢射中,也有可能被抓去杀掉。尉迟光只不过是自认为他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想到这里时,行德反倒觉得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有点可亲可敬了。
行德向火堆方向走去,他向尉迟光摆了摆头,示意他出来一下。尉迟光马上就过来了。
“怎么样,想好了,托我办的事万无一失。”
尉迟光说。行德回答道:
“我可以将首饰托付与你,但你必须告诉我隐藏的地点。”
“明天与我一起去到那里,一看便知。明早早点来吧。”
“明早不行,以后再去,到底在哪里?”
尉迟光考虑了一下,说道:
“看在你这个人还是讲信用的份上,就事先告诉你吧。决不可外传,如果泄漏天机,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藏宝的地点在鸣沙山的千佛洞。我们已经在石窟中找到了两三个可以藏东西的洞穴。”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东西放到那里,西夏军是不会去碰它的。李元昊笃信佛教,他不会烧毁、也不会损坏佛窟。现在鸣沙山上已经开挖了三百多处石窟。这些石窟中有几处内部还有挖了一半的洞穴。我们可把宝物藏到洞穴里,再将洞穴用灰浆封起来。如果回教徒打来的话,就算他们毁了千佛洞,也找不到石窟内部的洞穴。他们认为佛教是异教,对于与佛教有关的东西会避而远之。他们不会驻扎在石窟中,甚至不会把石窟作为马厩。就是有人不信邪,石窟里边的洞穴也是安全的。”
行德对尉迟光所说的鸣沙山千佛洞并不完全陌生。早在中原时就听说过它的大名。在离沙州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丘,名叫鸣沙山,山麓处挖有数百个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绘有色彩绚丽的壁画,还放有许多庄严的、大小各异的佛像。人们并不知道谁是这些洞窟的创始人,古往今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信佛者们的辛勤劳动,鸣沙山下这样的佛窟越来越多。
当然,行德并未曾亲眼见过这些佛窟,只是从书上的描述中可以想像出它们的规模。在这西陲边土,这是唯一的著名佛教圣地。行德回忆起来,在瓜州与尉迟光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他母亲的先人也曾在这千佛洞里挖过几个佛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认定千佛洞是极好的藏宝之地。
“从这里到千佛洞有多远?”
行德问道。
“四十里,骑马去片刻即到。”
“那好,明天日落时分就去。”
“不要忘了带上你的宝物。”
尉迟光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赵行德与尉迟光分手后,也无心返回军营,夜幕中独自徜徉在沙州城内的大街上。
街上到处都是准备避难的人,骆驼和马匹来回奔走,一片混乱。沙州与行德以前在河西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同,这里道路宽阔,夹道栽种了整齐的树木,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但现在这些店铺中人出人进,惊慌失措。
离开商铺街,行德又来到居民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用土墙围起来的民宅。与商铺街一样,这里也是一片骚乱。不时嘈杂的噪音会暂时消停,这一瞬间,四周便会陷入死寂,一轮赤月挂在天边,犹如血染一般。
行德来到寺庙区,这一带全是寺庙,朱王礼的部队就驻扎在东头的几座大庙里。每座庙内都有一大块空地,供奉着一尊伽蓝。只有这一带还算清静,也许是菩萨在此,诸邪退避的原因吧。以前经过这里数次,但总也没有来过。
行德一连走过了几座庙。最后他进了一座伽蓝最大的庙,虽然他连庙名也不知道。入得庙门后,稍往前行,右边就是一座塔。月光照在塔身上。除了塔之处,庙内还有数座伽蓝塑像,月光下伽蓝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行德踩过这些黑影,向庙里走去。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射出一束灯光,四周悄然无声。行德原来以为这座庙里的僧人肯定已经出走避难去了,所以现在还能见到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
行德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登上几步台阶,他才意识到这里是藏经阁。大门微开,里面点有灯火,一片通明。
行德向里张望,但见到处堆满了经眷和古籍,其间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僧人,两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他们似乎没有看见行德进来,各自专心致志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行德刚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在分选经眷。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行德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各位师付,值此夜半时分,尚在忙碌,不知有何贵干?”
三个僧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来看着行德。其中一个问道:
“你是何人”
“万勿见怪,只是想问一问各位在此做什么?”
行德一步跨过门坎,走了进来。
僧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在此分选经眷。”
“为何要将经眷分选出来?”
“以防万一。如果寺庙着火,就只能将分选的经眷带走。”
“难道寺庙不着火,你们就不走?”
“当然不走。”
“你们不打算出城避难吗?避难令早已下达了。”
“避难令确已下达数次,但吾等不忍心舍弃经眷而保全个人性命,故而即使开战也要留守在此。”
“其他僧人都到何处去了?”
“避难去了。他人之事,无关紧要。吾等是自愿留下的。”
“方丈何在?”
“昨夜已去王府商议如何处置寺庙之事。”
“何不留下经眷,各自避难去?”
行德又问道。青年僧人脸上马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一直保持沉默的另一位僧人说道:
“已经读过的经眷,寥寥无几,而尚未读过的经眷却浩如烟海。吾等有心读经,故而立志留守。”
这一番话使行德感到羞愧难当,脸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暗自立下过同样的誓言吗?
行德匆匆从寺中走出来,他很想立刻就见到延惠。延惠一定在曹贤顺的府上。行德想到这里,朝着王府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街上仍然一片混乱,一路上他至少遇到几十起避难的人群,还不时地要给他们让路。
行德来到王府门口,让门人禀报,他要见延惠大人。不一会,门人回来,引行德走进府内。府内的道路曲折,他们一直走到一间大房子的外边。门人退下,行德自己进去。他看见延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跟瓜州撤退的前夜时一模一样,只是这间房子比先前的瓜州太守府豪华得多。室内的陈设和地上扑的地毯都非常讲究。几支烛台把房间里照耀得富丽堂皇。
“夤夜来访,定有要事相商。”
延惠无精打采地问道。行德赶紧向延惠打听沙州王曹贤顺的去处。延惠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找到他也没用。家兄正在一心备战,其它的话一概不听。”
“那么寺庙打算怎么办?”
行德问道。
“只好付之一炬了。”
“还有僧人呢?”
“听说已经出城避难去了。”
“剩下的经眷如何处置?”
“只好化为灰烬了。”
“如此行事,恐非上策也。”
“只是别无他法。其实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家兄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那他何不亲自下令,了结此事呢?”
“即使下了命令也无济于事。从昨夜到现在,城内十七座寺庙的主事僧人一直在聚会商议,到如今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延惠从椅子上下来,在屋里慢慢地踱步。过了一会,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不管他们怎么商量,都德不出个结论来的。十七座寺庙中所藏的经眷卷太多了,光想拿出来,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打包、装运又要几天。再说,这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庞大队伍何去何从啊?向东、向西、向南还是向北?无路可走!”
延惠说完,长嘘了一口气,又坐到大椅子上去了。
“瓜州已经烧了,沙州也在劫难逃。城池、寺庙、经眷都将被烧毁!”
行德一直站在一旁。诚如斯言,沙州城中十七座大庙里的经眷汗牛充栋,实在太多。值此紧急关头,要想挽救这些经眷,已是无计可施了。
行德告辞了延惠,走出府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三个年青僧人埋头整理经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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