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网络暴力潜在的施暴者与受害人

每个人都是网络暴力潜在的施暴者与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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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怡今早8点离家上班时并没有想过,今天会是改变她人生的一天。

她本来以为,面对一年以来不绝的苦难,只要咬紧牙关、安分守己,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她深信运气是个公平的使者,一个人遇上坏事,将来自然会遇上好事。然而现实却是反复无常,上天喜欢跟世人开玩笑,开很残酷的玩笑。

一辆警车赫然从阿怡身边疾驰而过,在尖刺的警笛声提醒下,阿怡的思绪从菜市场某半价摊贩回到现实。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阿怡暗自想道。她仍保持原来的步调,慢慢往前走。阿怡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念中学时就被不少同学暗骂她离群、孤僻、书呆子。阿怡从来没为此感到不快,她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前路的自由,勉强自己配合旁人的看法,只是另一种愚昧。

众人围住的,是平时空无一物的水泥地,就在奂华楼正门前方十数米外。可是今天那位置上,有一个穿白色校服、十来岁的女孩仰卧着,散乱的头发半盖着脸庞,暗红色的液体在脖子旁形成一个小水洼。

那不就是跟小雯同校的校服么——这是阿怡的第一个念头。

两秒后,阿怡才醒觉,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妹妹小雯。

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唯一的家人。


——令妹是自杀的。

当阿怡在沙田富山公众殓房听到警察说出这句时,她不由得激动地争辩,口齿不清地吐出“不可能”“你们根本没好好调查”“小雯才不会自杀”之类的话。负责案件的程警长是个年约五十、发鬓带点花白的瘦削大叔,虽然外貌带点痞子气,眼神却透露了他老实人的本性。面对阿怡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倒能平心静气,以低沉稳重的声线安抚对方,并说出令阿怡无法反驳的话。


阿怡很清楚,纵使她不想承认,小雯有充分的理由寻死。毕竟小雯在过去半年所受的压力,已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女孩能承受的范围。

2014年11月7号下午6点多,阿怡接到意外的电话后,忧心忡忡地赶到九龙城警署。

根据小雯忆述,她是在列车刚离开太子站时察觉异样的。

“我……我觉得有人摸了我一下……”

“摸了你哪一个部位?”女警问。

“屁……屁股。”

“那人在摸你屁股吗?”阿怡问。

小雯紧张地点点头。

在女警的追问下,小雯涨红着脸,描述她被猥亵的过程。

“有几位热心的市民逮住色狼了。”女警向阿怡说。

就在列车快到九龙塘站的时候,一位大嗓门的大妈突然在车厢中朝着小雯身后大喝了一声。

事实上,当大妈高声呼喝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混乱。

在这片混乱中,小雯靠在车厢角落,被其他乘客以不同的目光注视着——有的是出于同情、有的是出于八卦、有的更是出于猎奇。尤其一些男乘客的视线令她感到不舒服,就像被问“你刚才被摸了吗?”“感觉如何?”“觉得羞耻吗?”之类的话。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开始啜泣。

被捕的男人叫邵德平,四十三岁,是黄大仙下邨一间文具店的店东。

随着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媒体也有零星报道,以“少女A”作为小雯的代号。

3月16号法官宣判,参考过往案例被告该入狱三个月,但由于邵德平认罪及表示后悔,刑期减去三分之一,只判入狱两个月,即时执行。

阿怡以为,一切都事过境迁,接下来小雯会忘掉伤痛,慢慢回复。只是她没想到,逼使妹妹走上绝路的噩梦,会在邵德平入狱一个月后才展开。

4月10号,星期五,就在小雯十五岁生日前的一个礼拜,一个名为“花生讨论区”的香港网路论坛上出现了一篇文章。

文章标题是“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

这篇帖子在讨论区发表后,不到一天便成为站内最热门文章,网友们纷纷将它转贴到脸书和其他社交网站。

由于公开披露刑事案件中未成年受害人资料违反法例,讨论区管理员很快将公布小雯个人资料的帖子删除,但管理员再快也不及广大的网民手快,那些照片和校名等等已被人存档,其后有部分网民故意删去一两个字规避法律,以“油麻地以×中学的渣女区×雯”或“乐×邨十四岁人渣×雅雯”来称呼小雯,发表批评辱骂的文章,甚至用修图软件把小雯的照片制作合成图,大力丑化和嘲讽。

阿怡想过让小雯暂时请假,可是小雯对此很抗拒,说要维持正常的日常生活,不容许生活节奏被那些“无聊的事”打乱。

踏入5月,媒体报道减少,网民逐渐对事件失去兴趣,小雯的举止谈吐也渐渐回复平日的模样。

在阿怡以为一切都回复正常之时,小雯从二十二楼的家跃出窗口,跳楼自杀了。

阿怡不相信妹妹会自杀,因为对她来说,事情该逐步平息,生活该渐渐重上轨道,而不是突然失控到如此地步。

阿怡心底明白,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被这庞大的舆论压力碾过,亦很可能走上自毁之路,但她就是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这种飞来横祸,要小雯被不明来历的霸凌杀死。她痛恨网路每一个不负责任、随便发表言论的网民,他们茶余饭后乱写的几个字,却汇聚累积成比断头台更锋利的刀刃。小雯就像每天被陌生人凌迟,身上的血肉被一片一片地撕下来,慢慢折磨至死。


阿怡回忆起在殓房跟程警长见面时的心情。

那股混着不忿、苦涩、凄怆的复杂情感。

——那么,凶手就是发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

我要跟邵德平的外甥见面——阿怡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

阿怡的同事Wendy有亲戚开侦探社,去年她们在图书馆处理一箱陈旧的侦探小说时,阿怡曾听Wendy提起,于是阿怡向Wendy打听请侦探调查要多少花费、对方接不接这个委托。阿怡要求的调查其实很简单,就是查出邵德平的外甥是什么人,在哪儿上班或上学,确认对方长相,然后阿怡找天“突袭”对方,面对面跟对方说清楚。

四天后,6月5号黄昏,阿怡收到莫侦探致电相约见面,说有事要报告。


“区小姐,”在侦探社的社长室里,助理放下给阿怡的咖啡并离开后,莫侦探凝重地说,“我们在调查上遇上一点麻烦。”

“是……钱方面吗?”虽然莫侦探外表老实,但阿怡猜对方是不是想坐地起价。

“不、不,您误会了。”莫侦探微微一笑,“我先说一下,这案子是我亲自调查的,平时抓奸抓多了,难得有一桩有意义的委托,我就没让手下办,过去几天我跟助手到黄大仙邵家附近查探。其实第二天我已查到消息,但为了确认真确性,我再花了两天。”

“你已找到邵德平的外甥?”

“这正是我说的麻烦。”莫侦探边说边从文件夹取出一沓照片和文件,“邵德平没有姐妹,是独子。”

“嗯?”阿怡有听没有懂。

“邵德平根本没有外甥。”莫侦探指着几张偷拍照片。

阿怡目瞪口呆地瞧着莫侦探:“那这个写文章的‘外甥’到底是谁?”

“不知道,就连邵德平一家都不知道。”

阿怡惊讶得无法说话。

“莫先生……那么你能替我找出帖文的那个‘kidkit727’吗?”阿怡盯着桌子上的照片和文件,问道。

“这个就有点困难了。”莫侦探叹一口气,“我这家侦探社接办的是传统调查,想揪出隐藏在网路后面的家伙,我们没有相关技术,顶多只能从表面归纳一些特征。我稍稍调查过那个讨论区,觉得这事件有太多古怪之处——这个kidkit727只在花生讨论区贴了这一篇文章,而且账号是同日新建立的,帖文后也没有再登入,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单纯为了替邵德平申冤。区小姐,我只能推理到这儿了。”

“我……我真的只能认命吗?”阿怡对莫侦探说。她其实不是想问对方这个问题,只是忍不住将心声说出口。

莫侦探瞧着阿怡,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他搔搔头,从面前的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这是?”阿怡问。

“区小姐,假如您真的想查出那文章的作者,您可以到这地址,找这个人。”

“这是名字?‘阿涅’?”

“对。他是专家,尤其擅长高科技的调查。但他个性乖僻,未必肯接受您的委托,即使肯接,我也不知道他会开什么价码。”


离开侦探社时,莫侦探亲自送阿怡到大门。

“区小姐,我刚才漏说了一件事。”

“什么?”阿怡站在门前,回头问道。

“我有想过另一个可能——发那篇文章的人另有目的,跟邵德平无关,”莫侦探以严肃的语气说,“那作者想针对的,是您的妹妹。他写文章不是为了洗脱邵德平的罪名,而是蓄意制造对您妹妹不利的舆论,所以明明是陌生人,却装成邵德平的外甥,增加自己言论的合理性和正当性。换言之,对方根本无意替邵德平平反,只是单纯想抹黑您妹妹,令她受不了压力精神崩溃。”

莫侦探的话,犹如一把冰冷的利刃直刺阿怡的灵魂。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窜上。

“假如这是事实,”莫侦探呼了一口气,“也算是一种谋杀吧。”


——节选自《网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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