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十种矛盾的快乐

最新科技产品，是设计师因应人类之不快乐、没笑容，灵机一触，特制了微笑帽——

一如你我常见的帽子，平平无奇，但内里另有乾坤，附电子感应装置，帽侧伸出一条长臂（当然装饰得很好），

感应佩戴者面部表情肌肉变化嘴角弧度等等，紧绷着脸愁眉不展，不快乐，帽子后的钉子便自动刺你一下，提醒你微笑。 

这种设计虽然实时见功，但如同点笑穴一样不人道，并非发自内心。 

你我天天笑脸迎人，嘻哈绝倒，不一定快乐。腰缠万贯、位高权重、学富五车、妻妾成群、名扬天下……也不一定快乐。 

快乐不贵，甚至不花分文——它俯拾皆是，或者看似矛盾重重带点负面因子，只是我们疏忽，没有及时好好享用，它溜走了。 

以下十种快乐，你体会过吗？ 

快乐是放过自己。

力争上游，当橡皮筋拉扯到最劲时，便断，所以学会在适当时候软弱、任性、颓废、放过自己，别逼得太紧，催谷过度。

豁出去之前留两三分余地，等于赚到一刻松弛的快乐。 

之后再出发，上路特别精神。同自己有仇吗？放自己一马吧。 

快乐是打击。

具体的指挫败、失意、沮丧、输——但以上也是各种能量。 

抽象的，让我告诉你在温泉区的体验。上几期蔡澜拿《名利场VANITYFAIR》杂志中的问答借题发挥自问自答。他认为最大的挥霍（也是享受），是浸最好的温泉。 

爱浸泡温泉的人一定明白那种不言而喻的快乐。温泉是上天的礼物，虽亦经过加工、装饰，每处温泉有其特色，包括矿物含量、颜色、味道、疗效……浸泡很舒服，但打击更痛快。 

某温泉酒店设一打击/汤，强力而烫热的水柱由高处往下冲，人站在水柱下，把身体痛点和穴位主动迎送上去接受打击，正中要害，遍体纾缓畅快。 

明白自己差劲、痛楚、窒碍之处，狠狠击退之，特别快乐。 

快乐是老鼠跌落天秤。

老鼠在天秤上，像是要秤一下自己有多重，自己秤自己谐音自己称自己——当你有点成就四下却无人赞赏，但觉受冷落被忽略？

儍啦，自我感觉良好，自我陶醉，洋洋自得已可快乐一段时日，别倚仗那些妒忌你的人施舍虚伪美言。 

快乐是斗鸡眼。

每年大陆中央电视台都举办《春节联欢晚会》，大受群众欢迎的项目之一，是赵本山二人转式小品，他也爱以斗鸡眼表演，只要一倒眼，观众便笑个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如按掣一样。 

本来觉得浅薄，硬滑稽，踩西瓜皮掟蛋糕撞灯柱斗鸡眼，有什么好笑？ 

——直至张艺谋大导演的《三枪拍案惊奇》，也沿用赵本山斗鸡眼，也有人看得开心，我们才明白，快乐哪有高深浅薄之分？哪有殿堂市井之别？ 

再说，以斗鸡眼娱宾的也不易，倒久了会晕的，大伙得感谢。 

快乐是不求惊喜。

美国一名天气女郎在报导天气时，警察男友突然现身直播室，在镜头前单膝下跪向她求婚，荧幕上还出现会否嫁给我？的特大字句作背景，配上浪漫音乐，女主角含泪答应，拥抱亲吻。在千万观众及无数网民众目睽睽下，是终生难忘的惊喜。 

——并非每个人都得到这样的惊喜，或接受触目惊心荡气回肠流传千古的爱情，生生世世让人咀嚼回甘。有点烦。 

算了吧，顺其自然，只要相爱，细水长流也许比烟花绽放长久些、幸福些、心平气静些。 

快乐是免费香味。

生活中充满味道，有香有臭有难受有毒害…… 

原来最香的味道，全是廉宜甚至免费的：

刚烤好的面包、干净的床单、雨后的草地、婴儿奶香、空气中飘来咖啡芬芳、厨中好菜老火汤、铁树刚开花、日晒后的棉被、出炉书本油墨香…… 

并非四五位数一瓶的名牌香水。 

快乐是惹不起躲得起。

意大利西西里一名35岁男子，除夕独个儿跑到警局，要求坐牢也不愿与妻子过年。但他没犯罪，无拘捕理由，警方将他打发走。 

谁知他立即跑到隔邻的烟草杂货店，拿把刀威胁店主，抢走几粒糖和一包香口胶，然后耐心等待警察到场。求仁得仁，他终因抢劫罪被捕入狱。 

何以躲藏起来？是家中恶妻？丑妻？难顶之余无路可逃？又无法送旧迎新？在牢房中过年，心愿得偿，十分快乐。 

遇难遇劫，学习这种圆通。 

快乐是经历悲伤。

能哭，哭出来；可以悲伤，尽情悲伤。千万别压抑，这样它永远得不到宣泄，会在体内转化成癌，到时手尾长。 

懂得流泪，自然明白抹干眼泪雨过天青后的快乐是加倍的。 

快乐是慢。

不止欧洲流行慢食主义的慢尝细嚼，还有聊天、挂念、问候、致谢、感恩、欣赏每个人的长处、散步、学习书画陶艺、恋爱、独处、按摩……总之步伐慢一点，才有时间好好品味。 

不一定事事速递。 快乐是醉生梦死 。

毋须解释。 此乃本人毕生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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