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诺贝尔奖解读】他们的每一行文字，都在追问人是什么？

文/顾文豪

空缺一年之后，瑞典当地时间2019年10月10日，2018、2019诺贝尔文学奖“双黄蛋”同时揭晓。最终结果是，201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是波兰小说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201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则颁给了奥地利著名剧作家彼得·汉德克。

关于这两位作家的获奖理由，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到的颁奖词是这样评价的，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叙事方式热情，充满想象力，犹如百科全书般丰富宏大，超越了人生的局限”，而彼得·汉德克则是“以独创的语言探索了人性的边缘和界限……他的作品跨越了众多流派，是二战后欧洲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如果我们仔细体味诺奖颁奖词，就会发现这两位作家虽然各自的作品截然异趣，体裁也完全不同，但是一个明确的共同点则是都通过独创性的创作风格和大胆瑰奇的想象力，探索了人性的边界和人生的局限。换句话说，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一样，都是人性边界的探索者和追问者，他们的每一行文字都在追问我们，人是什么？

对国内读者来说，这两位获奖者跟我们熟知的昆德拉、村上春树、伊恩·麦克尤恩等外国作家相比，都大概只能算是小众作家了。尤其是托卡尔丘克，这位波兰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长期以来因为语言的限制，一直未曾走入中国读者的大众视野，目前国内引进的也只有两部小说作品，一部是《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另一部是《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但我们都知道，对于真正具有原创性风格的作家来说，哪怕一两行字，一两个章节，作家那与众不同的自我和观察视角就会像烧开的水一般，鼓鼓地压制不住的要冒出来。托卡尔丘克就是这样的作家，用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来说，托卡尔丘克是一位“辉煌壮丽的作家”。

说到辉煌壮丽，通常普通读者的第一反应大多是作者笔下的场面宏大，情节跌宕起伏，或者人物繁多，好比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那样，恍若大片。但是托卡尔丘克的辉煌壮丽并非如此，

如果说《战争与和平》的那种辉煌是好莱坞大制作式的辉煌，那么托卡尔丘克则是一种在时间之流中穿梭的辉煌。借助数百个波兰民间传说、上古神话、宗教故事，我们就像坐上了一艘时空船，一幕幕星空闪过，一个个精灵闪过，一场场梦境闪过，在这一连串的穿梭飞行之中，我们摆脱了地心引力，实质上也就意味着摆脱了现实对我们的束缚和囚禁。所以，托卡尔丘克的辉煌是一种空灵的辉煌，比方说她的代表作《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这部小说并没有一个首尾完整的故事，而是串联了100多篇特写、随笔、故事，读者就像进入100多个神秘的单间，每个单间的颜色、装饰和其中的人物都是不同的，有些是悲伤的、有些是神秘的、有些是古怪的、有些是沉重的，关键是每一个都是不同的。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个个不同的房间，托卡尔丘克暗喻的正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看似完整单一，其实不也有不同的心灵单间吗？而且，就像书名《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白天的景象和夜晚的景象是不同的，白天的你和夜晚的你也是不同的，内心的很多单间只有在不同的时间段才会打开，这种时刻，托卡尔丘克是这样描绘的，“夜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黑暗的。夜本身具有较为柔和的光亮，这光亮从天空向山脉和谷地流散。土地也发光，它放射出一种凉丝丝而略带灰色的微弱的磷光，如同赤裸的骨头和粉尘腐屑发出的光。白天看不见这种微光，在明亮的月光辉耀的夜晚，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和农村也都看不见这种微光。只有在真正的黑暗中大地之光才成为可见的。”

所以很多读者感叹，阅读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梦是流动的，是奇妙怪诞的，是没有理由的，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是恍惚的，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梦是另一个世界，人只有到了另一个世界，才能逼显出另一个自我。有意思的是，早年担任过心理医生的托卡尔丘克确实也对梦境非常感兴趣，她曾在访谈中这样讲到，“我把生活中的一些梦称之为启蒙之梦”，正是这些梦“发现了许多我没有意识到的事，带领我超越理性与现实的边界”。

如果说托卡尔丘克是一位梦的女巫，那么这次公布的2019年诺奖文学奖得主，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彼得·汉德克则不折不扣的是当今欧洲戏剧界教父级的人物。十多年前，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耶利内克就公开说：“彼得·汉德克是德语文学活着的经典，他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中国著名戏剧导演孟京辉也自称愿为汉德克“效犬马之劳”。

我们说汉德克是教父级的人物，并不是说他的地位有多高，权威有多大，而是想说明任何一个教父的诞生，前提恰恰是挑战了原有的秩序，冲破了艺术的陈规。比如，1966年4月，当时德国有一个文学社团“四七社”，某天社团成员正在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召开德国作家与评论家大会，会议现场就有写出《铁皮鼓》的风头正盛的作家君特·格拉斯。会议中途，一位身穿皮夹克的青年闯入会场，当场发表了一番言辞激烈的演讲，抨击当时的德国文坛墨守成规、语言无力、根本没有任何艺术原创性和现实针对性。场面可想而知，一定是无比尴尬。而这个现场踢馆的人就是大学已经退学一年、准备专攻写作的彼得·汉德克，时年23岁。

但是对作家来说，当场发飙不算什么本事，文学艺术很公平，最牛的发飙就是你自己的作品。所以骂完作家之后，没多久，汉德克就交出了一部作品，光听名字就惊世骇俗，《骂观众》。

我想大概很多剧作家内心里都很想骂观众，但是估计没有几个真有胆子直接写一部作品来公开表演骂观众。这出戏，和通常有情节，有故事，有人物，有对白的戏剧非常不同，整出戏只有四个无名无姓的说话者在一派素颜的舞台上莫名其妙，一刻不停地骂观众。但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如此荒诞，被骂的观众竟然觉得这出戏很受用，一下子就引起了轰动。

不过，如果我们仅仅聚焦在骂观众本身，那也只是一种外行看热闹，甚至根本就是舍本逐末。因为汉德克的本意并不是跟观众泄愤，或者辱骂嘲笑观众，而是通过这种看似极端的演出行为，表现对传统戏剧形式的否定，对人们沉溺于各种集体无意识而不自知的精神状态的否定，对逐渐失去自我忘记思考的年轻一代德国人的否定——所以，没有传统剧场的装饰，没有传统戏剧的对白和情节，没有各种讨好观众的套路和包袱，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给观众一记当头棒喝，逼迫你问问自己是谁，自己现在在哪里，要到哪里去。

也正是通过这种形式，汉德克创造了一种新的话剧形式，叫做“说话剧”。关于这种戏剧形式，汉德克说道，“‘说话剧’是没有图像的景观，因为它们并未绘出世界的图像，它们不是以图像的方式，而是以词语的方式来表明世界。”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人类进入图像时代之后，图像对人的影响太大了，五花八门的图像让人们只是成为被动的接受者，失去主动思考的能力，我们沦为了图像的吞咽者，被迫吞下各种乱七八糟的图像。这时候，直白的，没有装饰的语言就像是一把利剑，或者一口大钟，在观众的耳畔不断敲响，让人们再次回到语言的世界里来，让有光芒的语言把人们带出图像的牢笼，重新找回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根本特征——我思故我在。

说到这里，大家还记得我们节目刚开头所说的嘛，虽然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的创作风格和书写内容各有不同，但他们两人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在以自己的写作去叩问一个核心的问题，人是什么？

这就让我想起另一位大作家昆德拉的一段话。昆德拉非常喜爱一位英国画家，弗兰西斯·培根，培根是一位肖像画画家，但是跟通常这一路画家不同的是，培根画笔下的人物肖像都是变形的，不规整的，甚至歪曲的。于是昆德拉就借着培根的肖像画逼问我们，“一个个体可以歪斜变形到什么程度而依然是自己？一张可亲的脸在疾病里，在疯狂里，在仇恨里，在死亡里渐行渐远，这张脸依然可辨吗？”。

如果我们借用昆德拉的这番评论，我想，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的作品，某种程度上也在质问人们——“我”不再是“我”的边界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