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02**************************

本期内容 

80年代中国对“世界”的理解是怎样的？

什么叫做“世界”？

中国对“世界”的想象是如何收窄的？

今时今日的“世界公民”教育出现了哪些问题？

“世界公民”概念走进了哪几个死胡同？

今天“全球化”实际发生的过程是怎样的？

大家好，欢迎收听 Matters 流动课，今天这节课我们会请项飙老师会来聊一聊，世界公民这个话题。

上一节的分享里，项飙老师提到，很多人出国是希望受到国际教育，进而成为世界公民。不过仔细想一下，会发现每个人对世界公民的想象是不同的，有的人认为代表丰富和开放的价值体系，但更多时候，人们说世界公民，指代的是一小搓  “精英”。那么这个概念是怎么兴起和发展的呢？在不同时代的语境下，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个世界吗？而立足当今世界，怎么做才是合格的公民么？有请，项飙老师。

又回到如果说留学这个历史时期。在80年代，那个时候对多数人就是可望不可及的一个时期，但大家在价值上是高度认同的。很认同的一个原因之一，就觉得通过留学，我可以把一个个人狭隘的生活经验、非常有限的人培养成一个世界公民。然后大家觉得21世纪应该是一个世界公民的世纪，应该打破各种文化的疆域，超越国家的边界，然后不同的文化能够汇总在一起，至少是能够很平等的很开放的交流。

现在我们走进了这个世界。走进了世界，一看这个世界跟我们原来想象的世界好像很不一样，那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特别是这个世界公民（这个概念是什么）？

世界这个词其实是很有意思，当然我们知道有“世界主义”这个说法，康德的。康德的”世界主义“的意思就非常简单，他就认为是一种想象能力，就把和你不认识的、非常遥远地方的那些人的苦难，当做你自己的苦难。就是说你自己的苦难和别人的苦难之间没有一个等级关系，只有不同类的苦难，没有等级关系。

所以他（康德）认为世界主义是一个世界和平的一个保证。所以我们早期理解那个世界主义，在模模糊糊的情况下是跟这个有一定的关系的。这个跟传统的社会主义下面的国际主义，也是有非常深刻的联系。当然我们不这么表达了，就是世界主义更强调一种文化之间的沟通，但国际主义就更强调劳苦大众互相之间的一种团结、联合起来。所以典型的例子，我们知道的这个白求恩。当然在这个80年代之后，当我们把孩子送出去留学的时候，没有人想到说是要培养一个白求恩，而是我要培养一个人，会弹钢琴，会说几种啊语言等等。

这里就非常重要，当我们抛弃了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那个路线，转向了更加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世界主义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走进了一个误区。

就大家想一下，80年代我们想象的世界真的是一个世界吗？80年代想象的世界，如果你要画一下，你究竟指的是什么？主要指的是美国，然后指的是西欧。在你那个世界图景里面没有印度，没有阿尔巴尼亚，没有古巴。相反如果60年代，问大家这个世界的图景，当然很难现在做这个时政的调查研究了， 但是我的一个猜想是60年代，你让年轻人把这个世界的就是直观的一些国家的名字列出来，可能他列的国家的名字会比80年代青年列出来的要长得多得多。东欧的各种国家当时对大家都是非常有魅力的。亚非拉的各种国家也是让你激起很多这个革命梦想的，就包括其实是这个当然不是说文革有多好，但是文革里面的宣传品，你看到的其实是国际主义，它的世界的这个含义是非常深的，所以我们有种想象，好像觉得过去都是封闭走向开放。

在经济上确实是如此，但是不能够简单的认为人们过去就是那么封闭。其实在社会主义期间，对世界的理解是非常丰富的。

这个就再回到早期的我们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革命？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大家搞社会主义革命很重要的，并不是说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才能救中国，那其实是一个事后的总结。一开始搞社会主义革命，主要是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是一个世界潮流，中国应该加入到这么一个世界潮流里面去。而且社会主义革命是唯一能够使得像中国这样的国家进入到世界里面去的，因为资本主义是不允许这些非发达国家进入到它的统一市场里面去的。这当时是这么一个想法，所以他这个世界观是非常开放的。

但其实是当你转向了更加文化的精英主义的世界公民（的时候），觉得世界公民比这个普通公民要更加高尚。当转向的时候，其实世界观一下子就变窄了，就变成了一个发达英语国家，我们知道还有很多非发达英语国家在非洲和亚洲。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世界公民显然既不是康德的世界主义意义上的世界公民，也不是那个原来社会主义国际主义下面的世界战士的意思。

那这个世界公民，它的世界其实主要就是指一种物质上的高度发达，它其实就是指西方的想象当中的一种先进的生活方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以今天这个逻辑悖论，就比较自然的可以理解：第一这个国际教育、世界教育，为什么那么高度统一标准？这个自然是高度统一标准的，因为这里面就根本没有印度教育的内容，没有拉美传统下所谓这个被压迫者的教育。当然印度教育我们要知道，伟大的印度诗人者泰戈尔，他在自己的家乡加尔加达，做了很有名的一个印度式的大学，是教印度的古典的文学，他强调诗歌和音乐的教育，包括佛教一些思想教育。当然也有很西化的内容在里面，泰戈尔，他理解西方文明是非常深的。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实验在今天的这个国际教育里面，世界教育里面根本没有体现出来，更不要说在拉美的这种所谓受压迫者的教育，那也是60年代非常重要的一个教育方式的一个创新。这都在我们今天所谓的国际教育之外，国际教育其实就是很窄的教育。原来以为国际教育会给孩子更多的人文关怀，会让潜力能够更好的发挥。现在以西方为主导的国际教育，在这方面我觉得是做的不错的。它有大量的，比方说这个音乐教育，因为它确实做了很多这个科学的研究等等。

所以今天的这个世界教育的问题，不在于它不能够提供人文关怀，不能够提供人的潜力的发挥。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的教育确实能够弥补中国教育不足，所以这样才是那些家长为什么要送出去，当然这家长都是经过认真考察，反复考量过的一个决定，这个是没有错。

但今天西方教育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说，它把人的培养确实看得很重，但是它把人的培养是看成一个孤立的人的培养的现象。

是通过一个非常科学主义的观察之后，对孩子的心理发展有很好的研究，然后设计出非常好的教育方法。比方说孩子在几岁到几岁之间，这个听力是最敏感的时候，它会教你钢琴，然后在多少岁的时候是表达欲望比较成熟，表达欲望比较强，所以你可以学小提琴，因为小提琴有更强的表达性，这样等等。这些它都是做得非常精细的。

但问题是说在这个之后，你不再接触到其他的教育方式，不再接触到真实生活。比如，渔夫怎么打鱼？今天在拉美的失地农民，他们怎么斗争？土地肥力急剧下降地区的农民是怎么样抗争，或者说找出新的办法？这些东西就不进入他们的视野。

所以他们确实的能力，看个人能力，情商智商，西方教育出来的是很高。但是问题也是在这里，就那个是孤立的个人能力，可以说是培养了很多个体的超人，但个体的超人他不能够跟社会跟世界的其他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但是他会讲一点这种Charity (慈善）, 讲一点Philanthropy(博爱慈善）这些工作，他的意识会有。但是这种意识是通过教育出来的，不是有机形成的。然后在这个所谓的世界公民，就是高度精英主义的世界公民内部，它其实是高度同质化的。他们会喜欢同样的歌剧，会对哪一类葡萄酒认为是好的，哪一类葡萄酒是不好的，有非常统一、完全不是经过理性反思的，就可以得出的非常直观的判断。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就说好像是不用讨论，但好像你身体直接就觉得哪个美哪个不美的这种品位的同构性，是形成了阶层分化的一个很重要的机制。就是说这个世界公民这个概念已经是被大大的扭曲了。

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公民的概念，我觉得还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其实特别是在今天，因为今天这个世界的断裂化、不足化，然后国和国之间的关系又变得非常复杂，那么同时这个气候变暖，等有各种各样的这个问题，其实不能够在一个国家内部，分别的让不同国家来解决，必须要通过协商来解决，而且大家交流的欲望也在增强。

在这个情况下，那世界公民这个概念，原本意义上的世界公民其实是很重要的。但现在的问题就是说，那样的一个世界想象，现在被比较狭义的精英主义的世界想象所挟持了。这样其实推向了一个反面，第一是不仅我们没有达到原来的那个开放的世界想象，而且我们也失去了自己。因为原来那个世界想象，钱钟书就说过什么是世界？世界不是在你之外，世界就是你脚下的土地，你站的地方就是世界。你怎么样去理解世界，首先是就是理解世界和理解你自己，理解世界和理解你那个所在的具体地方，其实是一个过程。

是在理解的世界过程当中，你更好地理解了自己，也更好地珍惜了你自己现在所有的东西，当然同时也会反思。

所以在对世界的想象当中，你也开始更好的认识到自己，但这种狭义的精英主义的世界，是完全是外在于你，是你要去追逐的目标，是你要放弃自己所有的东西，去追逐的一个对象。这样不仅是你失去了那个非常多元的世界，而且你也失去了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而且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当然我们谈的好像是比较抽象，好像都是很多意念的问题，但我们必须还要看到这个非常硬邦邦的政治经济学的问题。那现在是世界精英，他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一个问题，这是因为跟目前的资本流向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因为这个资本的国际化需要有这样的一批代理人。

这个我觉得马克思说的是对的，资本确实有非常自我扩张的那个欲望，超出国家边界，超出地区边界，进行全球化扩张积累的欲望。但这个欲望是存在，但它不可能自己发生的，它是需要人去做的。因为这个地球是被人占领的，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规则。为什么别人就要买你的可口可乐，而自己的那个山泉水，还是免费的（不愿意买），但是他就觉得这可口可乐就算花两美元，它也要买可口可乐，对吧？这些都是要派一些人去劝说，要编一些故事，要画一些图景，才把这个生活方式给扭转过来，所以是需要一些代理人去做这个事情。那么现在今天这个世界公民，这个狭义的这种精英主义的世界公民活得很好，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作为一个国际资本代理人的方式存在。

所以这引出了第三个问题了，就狭义的这个世界公民的理解就引出第三个问题，第一是失去多元世界，第二是失去自我，第三就成为国际资本的代理者，这样就更加强化了目前这个很不合理的经济结构。

所以下面一步，当然不是说要去简单地反对留学。我觉得出去多学，然后出去多走，它总是好的。但关键说在多走多学的同时，我们要有多一层的这个自觉意识。总是要想到我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在这个很大的、很多样的世界里面的一个点，然后要想你这个点和其他点是什么样的关系。不管去什么地方，要对那个地方社会有强烈的兴趣。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公民他们怎么生活，狭义的世界公民，他们不管去哪里，生活方式是一样的。所以所在哪个城市是对他来讲意义是不大的。

所以什么叫全球化？

这个美国人类学家福克斯也讲到，全球化并不是说你泼一盆水泼到地上，这个水就绵延的流开，覆盖了整个全球。全球化实际发生的过程，我的比喻，它像螳螂一样在那里跳的，从一个点跳到另外一个点。你去非洲，大量的国际资本存在，做挖掘性经济，就是就是采矿，采油。你看他国际资本是怎么分布的，都是分布在一个一个点上。然后那个点上它有钻井平台，有采矿工业。而周围是什么？高高的围墙。然后人怎么进来？直升飞机，带着保安。当地的人成为你要预防的对手，是被设想为潜在的小偷。这个现象不是没有道理，他当然要偷你。他即使不为了里面的一块铁皮，或者手提电脑，他就是为了泄愤，为了捉弄你，我要在那儿我也会去这么偷你。然后他跟当地社会是这样的关系，那这个就是今天全球化的一个实际发生的过程，那谁坐在这个直升飞机里面，就是这个狭义意义上的世界公民。

所以要对这样的一个全球化，究竟以什么样的具体面目在展现，要有一个自觉。那怎么样去培养真正的世界公民，我觉得自觉性可能是第一条。

第二条是对各个地方在地的浓烈的兴趣，一定要抛弃这种所谓文化有高低这个的一种想象。

当然到最后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就是要回到人本身。你在一个地方，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诗人。你去非洲、拉美，一个文盲，你说他是文盲，这是因为根据你的界定，认为只要能写，写出字，在纸上写出字，或者在那个电脑上敲出字的人才不叫文盲。对，他可能不能写。但是他通过听，他记住了无数的长诗。他通过听，他能够讲述很多传奇的故事。他可能会用另外一种计算方式，算出它一天要采集多少的苹果，或者是他有多少条牛，他可以看这个云彩，然后预测天气可能的变化。你如果把他简单地理解为是个文盲，然后觉得是很不一样，觉得这些人是应该赶快要学习，然后要赶超，那你就把这些人放在一个以你自己为中心的序列里面，然后这个序列的最高端就是这个精英化的世界公民。这样对你来讲你是没有学到任何东西的。但是你反过来，你就把它看作一个人，不要像你自己这个文明的等级系列，看到这个人，然后去想自己，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听力？我为什么不可能记住那些的歌曲？我为什么不可能用声音讲述那么丰富的故事？我为什么什么小事我都得记在笔记本上记下来，不记下来我就记不住？从他看来可能你就是脑残，还要带个笔记本，他们什么事都能记在脑子里边。为什么他们能够辨识那么多的植物，小小的植物，很小的区分，它们都能看出来？

你要从那个活生生的人，那个非常具体的人出发，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想，那个人在那一刻就是宇宙的中心。你想象，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感受？如果那样去理解，可能很具体，但我觉得那可能是你开始把自己变成世界公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