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四】为何西方哲学家推崇老子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这一集的主题是要探讨老子与西方哲学的对照比较。说到西方哲学，范围太广了。我们中国古代的思想被拿来与西方对照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比如说，把儒家的孔子对照于古希腊时代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对于他们的政治观与教育观可以进行讨论。墨家的墨子就跟宗教家耶稣对照，因为墨子讲“兼爱”，耶稣讲“博爱”。法家的韩非子就把他跟比较近代的马基亚维利所写的《君王论》，看看他们之间如何讨论到统治的一些奥妙的。名家的惠施，他讲逻辑辩论的，就把西方的逻辑从古希腊时代的芝诺一路下来，有关逻辑思考的，做一个简单的对照。代表古代思想跟西方的对照是很值得注意的题材。但只有道家的老子以及后面的庄子，他们的思想会谈到西方的形而上学。

西方的形而上学，这是他们特有的一门学问。所谓的“形而上”，是指有形可见的万物之上。等于是简单来说，要探讨万物本体的学问。万物的本体是什么？我们所见的又是什么？我们所见的是万物表现的现象，它背后有没有来源与归宿呢？就是这样的问题。

所以如果说跟西方思想对照的时候，你就发现，老子的思想是比较值得注意的，因为他会兼顾到西方对于宇宙的思维，对于人生的一种不同的、另类的看法，然后对照起来就会比较有趣。

所以这一集我们要就《老子道德经》两个角度，来作为跟西方对照的参考。第一个就是有关宇宙的问题，第二是有关人生的问题。有关宇宙的问题，要对照的是罗马时代初期，一位“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叫做普罗提诺，跟他的思想对照；而在人生观方面，要跟近代西方一位斯宾诺莎来做对照。这两方面的对照都可以得到很多丰富的启发。

（一）老子与普罗提诺的对照

我们先谈第一部分，第一部分谈到有关宇宙的问题。西方谈宇宙的问题往往就分两方面：第一个，宇宙含括了万物在内，请问宇宙的本体是什么？等于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是什么？第二个，万物怎么样产生出来的？就是宇宙怎么生成发展？两方面是不一样的问题。

在老子来说的话，我们说过，《老子》在这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我们再复习一下，《老子》这一章到底怎么去讲万物的来源呢？他说万物从道而来。关于道，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它是无法用一般的概念说清楚的。《老子》里面有20%的篇幅，都在描写这个无法形容的“道”。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特殊的名称，来指称万物的来源与归属。

接着要问的是：万物怎么从道产生出来呢？这个就是第42章所说的，我们把它意思先了解一下。“道生一”的“一”代表元气，“一生二”的“二”代表阳气与阴气，“二生三”的“三”代表阳气、阴气、和气，然后“三生万物”。万物都是由某种比例的阳与阴合在一起，形成某种和谐的状态，万物都是如此。所以后面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等于是明显的答案，万物都是背靠阴而面向阳，然后阴阳两种气相冲，产生一种和谐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稳定的一种情况。这种对万物的理解是非常原始而朴素的一种思维。

相对的，在西方来说的话，新柏拉图主义的代表普罗提诺，他的思想在西方称作“流衍论”。“流”是流行的流，“衍”是衍生性商品的衍，我们说衍生出来的，“流衍论”。他的思想很简单，宇宙最早是一个“太一”。这个“太一”永远存在，简直没有名称，所以就称它“太一”作为它的名称。这也是勉强用的名称，他主要强调它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它流衍的过程，第一个是知性，第二是世界灵魂，然后是个人灵魂，接着是有形可见的充满万物的世界，包括人的身体在内。大概就分这四个层次。

这四个层次一分下来，我们就发现跟老子有关的、相似的是什么？首先，那个“道”跟“太一”具有相同的位置和作用。其次，“太一”首先衍生出来知性，“知性”有什么特色？“知性”一定是二：有能知，有所知。“能知”代表主动的“知”的力量，“所知”代表“被知”的一个内容。所以“能知”“所知”是西方的一个分法，这种分法主要是参考人的理性在进行思维活动。

老子用“阴”跟“阳”，是一种就万物本身“能动”和“所动”来配合说明的。西方讲“能知”和“所知”是从理性的角度，要了解到底怎么回事，后面就没有所谓的“三生万物”这一部分了。所以在普罗提诺来说的话，他的“流衍论”最主要是要解决前面柏拉图所产生的问题，所以他称作新柏拉图主义。

前面柏拉图有什么问题呢？柏拉图的哲学，架构上很简单。宇宙万物充满变化，他称为现象。现象通通不可靠，为什么？它是我们的感官去掌握的，当然是不可靠的。但是，这世界继续存在，代表背后有一个可靠的本体世界，柏拉图就把它称作“理型”。“理”是理性的理，“型”是典型的型。所以“理型”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永远不变的。宇宙万物是个别的事物，这些个体在原来理型的世界，都有一个完美的典型。这一来的话，上下二界不是分开了吗？所以柏拉图的问题就在于说，上下二界分开，怎么联系的问题。

所以普罗提诺就用“流衍论”说明这个没有问题。“太一”就像太阳一样，这是他用的很好的比喻。太阳光射出来，离它越远的，光就越弱了。但它的光不管怎么射，太阳本身没有任何损失。就跟老子说的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一样的意思。太阳光遍照一切，等于是随着它的光明，产生出一层一层的，到最后是万物。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普罗提诺他也强调，人生的目的是要回归于“太一”。回归“太一”的话，你就要往上提升，慢慢超越有形可见的身体、物质世界，再回到跟世界魂结合，再往上到知性的层次，完全靠理性的觉悟，去智慧的启发，而能够悟到“太一”，最后再回归“太一”。所以这是普罗提诺的思想系统，跟老子的宇宙生成论的架构是有些类似的。

（二）老子与斯宾诺莎的对照

第二，谈到老子的人生哲学，那就跟近代西方的斯宾诺莎有些类似。斯宾诺莎的年代是1632年到1677年，他是西方在笛卡尔之后最重要的“理性主义”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斯宾诺莎出一本书叫做《伦理学》，但他写一个副标题就是：以几何学方式来证明的伦理学。

斯宾诺莎的系统是这样的，他也是一个“一元论”的系统，也就是宇宙万物从一个根源出来。因为他们在近代西方，经过中世纪1300多年信仰基督宗教，也就是天主教，一路下来都相信神创造了万物。但是斯宾诺莎的思想是“一元论”的，代表什么？代表神跟整个的宇宙是结合在一起的。他也就为了这个缘故，在西方受到很多批评，说他可能接近“泛神论”这些。但斯宾诺莎有他自己的一套说法，可以避开这样的一种批评。他要强调的是：神创造万物，但这种创造一方面显示神的自由，而另一方面也是神的必然的作为。自由与必然，这是超越我们人所能思维的。

那么如何了解整个宇宙万物呢？他说，从人来看，人有身体，也有心智。身体的属性是它的广延，长、宽、高三个维度，因为它是有形可见的身体。我们的心智的维度，它最主要的特色就是思考，可以理解。换句话说，人的生命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一个是物，一个心，两种合在一起。所以人的统一的生命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设法理解所有的一切。比如说，我现在身体有病痛，我理解身体的病痛之后，就会使这种病痛降低它对我的影响。假设我现在情绪受到干扰，我如果理解我的情绪的话，它干扰程度就会降低，因为我很清楚知道它怎么来、怎么去。

比较有趣的是斯宾诺莎也提到有三种知识：第一种是混淆的知识，就是受到很多感官、情绪的影响，混淆的知识；第二种是比较科学性的知识，根据因果关系，找到某种合理的系统来解释的；第三种是直观的知识。我们在提到老子的时候一再强调：宇宙万物的问题来自于人的认知能力。人的认知，依老子来说有三个层次：就是区分之知、避难之知和启明之知。

你跟斯宾诺莎对照一下，就发现有高度的相似性。

第一种，先说“区分之知”，区分之知跟混淆的知识蛮接近的，因为你区分之后，根本弄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分，它是相对的。每个时代、每个社会都有不太一样的区分方式，所以这是混淆的知识。

第二种，“避难之知”，就会考虑到因果关系。有这样的因，就有这样的果，所以你要设法避开灾难。这跟斯宾诺莎所说的科学性的知识，所有东西的出现都有它的理由，你把理由掌握住，就知道后面的结果如何，这用在人生里面，跟避难不是很接近吗？

第三种，是直观的知识。直观的知识，就是不再透过人的一种理性思维的过程、主客对立的方式，而去直接了解。跟老子从道来看一切，看到一个整体，看到一个根本，不是类似的吗？老子称作“启明”，在斯宾诺莎就称作“直观”。

更重要的是，斯宾诺莎整个学说系统的目的何在？跟老子在这一方面也是类似的，什么目的呢？目的是要让人得到真正的自由，得到真正的解脱。他的方法是透过智慧的觉悟，就是我只要用理性了解了所有的一切，那么它就不构成任何干扰了。比如说我现在有各种困难和压力，我了解这个困难的前因后果，知道压力怎么来，怎么去的；了解了之后，它们对我就不再构成限制了，我可以逆来顺受，我可以“知和曰常”，然后降低我的欲望，让所有的一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老子来说，跟斯宾诺莎不是很接近吗？都是要让人得到心灵的解脱，得到一种真正自由的体会。

所以这就是透过一种“一元论”的思考，把一切都放在天罗地网里面，像老子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你如果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发展的过程里面是必然出现的，你自然就不再有什么情绪上过度的、复杂的问题，知道我了解了，问题就解决得差不多了。就像斯宾诺莎说的“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只要理解了之后，就不会有情绪上太激动的、造成哭跟笑这样的情况。

所以在结论的时候我们可以这样说：老子的整个“宇宙发生论”（就是宇宙万物怎么来的）跟西方罗马时代初期的“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思想，他的架构蛮接近的。而老子对于人生的看法，认为要透过道的觉悟，了解整个统一的情况如何，跟近代斯宾诺莎的想法有些类似。

（三）老子与海德格尔的对照

而更特别的是，到当代的西方哲学，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特别推崇老子，是因为他自己发现了，西方的传统从古希腊时代以来，就出了一个问题，就是遗忘了存在本身——把最可贵的万物来源与归宿的存在本身给忘记了。所以他看到老子的《道德经》，了解了各种内容之后，他就认为，老子的“道”简直就是西方古代所希望掌握的存在本身。等于是它们是类似的作用，是万物来源与归宿。

但是西方人出什么问题呢？他们忘记了存在本身，而只在宇宙万物存在的事物身上打转。就好像我们把老子的道忘记了，只在物上面、在万物上面打转，发展人类的认知、科学研究。到最后，你各方面的进展越是丰富、越是快速的话，离开根源越远。这跟我们讲《老子道德经》，就怕你困在人类的价值观里面越走越远，情况不是类似吗？

课后思考：

所以我们经过上面老子与西方哲学的简单对照，就可以有把握这样说：老子思想在西方照样会越来越受到重视。而我们自己中国人对于老子的理解，有时候也必须透过西方学者的推广跟介绍，而得到更清楚的观察的角度，而对老子思想可以做更好的一种理解。这些想法不知道你有没有个人的观察。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是傅佩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