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黄昏,那孤儿,溺死在了大渡河里,而且,就连尸首,也被激浪卷走了。当他得知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大渡河边,那寡母早已哭晕在了岸边的石堆上。看着滔滔向前的河水,他也伤心得要命,然而更加要命的,却是一股天塌了一般的惊恐,就像是,此刻的河水里,被带走的不是那孤儿,而是他远在云南兰坪的儿子。儿子还没有死,一边被席卷,一边对他呼喊,要他赶紧跳到河里去救命。他根本不敢往下想,但越是不敢往下想,那魔障般的场景就越是如影随形。即使到了晚上,他刚一睡着,一条暴怒的河水便横空涌入了他的梦境,在巨浪中,他的儿子又在对他呼喊:爸爸,救我!
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心如刀绞,那是比丢了胳膊都要更加无法忍受的心如刀绞:胳膊不会叫他爸爸,但他的儿子会叫他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在泸定县,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遍遍地,他就这么叫着自己。爸爸,爸爸,爸爸。听上去,就好像是他的儿子在叫着他。
爸爸,让他和这个人世还有一点关系的,唯有这个词。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多多少少,总有几个词不能避开他,譬如舅舅或外甥,又譬如二大爷或三姐夫,可他只有这个词:爸爸。所以,他真的是不能忍了。连夜里,他掏了墙洞又翻了鞋底,盘算了所有能见得着面的钱,再苦心等到天亮,天一亮,他也不管满城的暴雨,找到了渡船老板,几乎是绑缚着,逼迫对方去找所有相识的人借钱。临近正午,回兰坪的路费总算是凑足了,他一刻也没停,撑着一把破伞跑向了客车站,等他跑到客车站,那把破伞仅仅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你活着,总是因为和这世上有着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