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导师 3 | 马原:生命就是各种各样的纠缠

特别导师 3 | 马原:生命就是各种各样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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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马原。

今天我想继续和大家分享一些我的想法。


1

《红字》是我的最爱,如果说我最喜欢的十本书,有《红字》;最喜欢的五本书,有《红字》;最喜欢的三本书,有《红字》。我虽然不能说最喜欢的一本书也是《红字》,但是《红字》在我一生当中算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一个楷模、范本!


《红字》这个小说,170年以前发表的。但是今天看还是找不到一个能与之比肩的一个同样的作品,把人、把人性写到那么透彻、那么深刻的作品。当然,现在来说它的艺术水准是它能够屹立、能够不朽的最主要的因素,如果它是一个很粗糙的版本,讲了一个通奸女人什么的,你会觉得其实也不值一提。


还是在技术上,在小说技术上,在叙事技术上,达到了一个上层的境界。一个十六七万汉字长度的小说,连悬念都没有,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有一个模样古怪的老人,一个在大厅马上要被示众的通奸的女人,然后你马上就知道这个老人原来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要示众,要被公众的良知或者是公众的道德舆论所惩罚,肯定是比死还难的一件事,但是这个老人津津乐道,而且这个老人一下就看到了根本,他一下就知道,造成这个女人通奸罪孽的罪魁,是被万众奉为圣贤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人物关系。


但是它在里面可以说是把之前甚至之后(《红字》这小说之后,现在一晃也快200年了)所有的小说的高超的技法,一一操练了一个回合,真是了不起。它里边那种隐喻、那种象征、那种影射、那种王顾左右而言他、那种高潮,这个在小说历史上,虽然不可以说独一无二,但一定无出其右,就是没有哪一本小说在在技术、在技巧、在方方面面的方法论领域里边,可以说比《红字》更了不起,只有同样了不起的版本出现,没有更了不起的。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比较另外一本杰作。另外一本杰作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静静的顿河》,那是一本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名扬全世界的杰作。它大概汉字有100万字。但是你看《静静的顿河》,你就会觉得有一点渴了喝白开水的那种畅快。但是远没有看16万字的《红字》那种幽深、那种神秘、那种莫名的激动的感受,所以我一直觉得能够用较短篇幅完成一本杰作的这些大师,我一直在心里给他们最高的敬意,他们不但是前无古人,其实他们经常后无来者。


2

我的小说的方向我自己从来不明了,就比如说我的《牛鬼蛇神》32万字里边,我写到30万字的时候,我不知道后2万字落到什么点上,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大部头。那么它落到什么点上?它要走到那儿自己才知道。我的小说都是那种虚构小说,我不写偏纪实风格的小说。因为我个人在当中觅不到很大乐趣,我能有的乐趣基本上都在虚构意义上、虚构层面上。所以你看,我就不可能在小说完成之前找到小说的意义、价值,它必须得完成的时候,意义价值才生成。也许在之前已经有了端倪,但是端倪一定不是最后的那个东西,应该还是不同的东西。


就“小说已死”,我有大概两三万字长的一个演讲,我指的小说是纸媒。那么小说的普及是两个世纪,就是19世纪、20世纪这两个世纪,为什么是两个世纪呢?因为在此之前造纸没有工业化,没有现代印刷术支撑,小说大范围的传播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纸媒,而纸媒又仰赖两项技术,一项技术就是造纸的工业化,必须得能批量生产,有很多纸才可能有纸媒产生,就是纸必须得解决。小说是纸媒,所以纸媒一定是先有纸,还得有媒,就是现代印刷术。所以我说纸媒已经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那么作为纸媒的小说,当然走到了它自己生命的尽头。


因为今天我们阅读,我们每天的阅读,我们都是在读屏。比如说我们一天读2万字,我今天读了2万字,我这可能有19000字,都是屏上读的;有一千字,可能是在纸质本上读的。其实屏也可以承载小说,但是它不适合小说,因为小说是在一个慢节奏的时代诞生的,就是有漫长的夜。那时候电都没有,有油灯。小说是在那个时代就已经诞生了,所以它是个慢节奏的东西。小说到了一个快节奏的,就是每天资讯大量的涌入,各种各样。今天一个孩子接触到的事情比过去皇帝一生接触的事情还多,就是因为这孩子会看手机,是吧?这个世界各地发生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一个还在一天里获取的资讯,真的超过一个皇帝几十年做皇帝的阅读。


所以我说一个慢时代诞生的一个东西,到了一个快节奏的时代,它已经不相适宜了。我想问问有人在手机上读完《追忆逝水年华》《战争与和平》吗?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做这个事情。而曾经《追忆似水年华》和《战争与和平》,都是被奉为小说历史上的巅峰。你想想,巅峰在今天都不被屏阅读所接纳。还有一个,也确实到了一个读图过分便捷的时代,读图比读字要快得多。


你现在想一下,马拉多纳这辈子最经典的一场足球赛,谁可以用笔把那场足球赛完成?只有图能完成,只有影像能完成,用笔完全不可以完成,因为那里边有无穷的细节。每一个球员都有,不单是马拉多拉队友的,包括马拉多纳对手的那些细节,每一个角色的细节,谁能够用笔完成?完不成的。图的容量比字的容量要大的多,所以图必将取代字,而且已经取代字了。那么也就在这个意义上,我说小说是没有前景的。对我来说,小说就是一个走在死亡过程里边的一个物种。


我说的“小说死了”其实挺复杂的,我在演讲当中也有比较详尽的例子,在这里,我们就不多说。但是小说确实相比于别的东西,小说就是一个死亡了的东西。你想想今天什么小说好,什么小说重要,莫言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但是我想问问,随便一个小鲜肉,他演的一个电视剧,传播的广度、传播的密度,你莫言的一个得了诺贝尔奖的小说,你怎么比?完全不可以比。已经有诺贝尔奖这件事给莫言的书昭示了,已经有一个超长的甚至反常的购买和阅读莫言的书的现象,但是你随便一个什么《亮剑》这种电视剧,随便一个什么《欢乐颂》这种电视剧,它的传播、它的被关注、被议论解读的深度和广度,你莫言的什么时候也不可以比,就是这个道理。


3

风格上会有一些变化,你比如我有两本书,就是我本来还有个三部曲计划,完成两部,一部叫《纠缠》,一部叫《黄棠一家》。用他们出版界人士的话说,就是是马原的接地气之作,也就是说比较写实、写身边的事情,把身边的事情拿来做小说的主线。但是,从本质上说这个变化都极其有限。比如我在一个写实的小说里面,我看到的还是那种终极意义上的对困境的展示,对形而上意义的绝对的一种探求。


比如说我有一个长篇叫《纠缠》,《纠缠》写的是遗产的问题,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其实我在遗产处理这个过程里面,我看到的是一种循环的纠缠。你看卡夫卡的《城堡》,那个K接到一个指令,要他进城堡里边送达一个文件,然后他就开始向城堡进发,城堡就在眼前,就在那。他怎么往里走,走来走去还是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其实他走进的是纠缠,他的《审判》也有翻译成《诉讼》的,里面的那人莫名就摊上了官司,这个官司原本他认为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很容易说清楚,他发现越说不清楚,越讲越深。这个官司,甚至有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结者,都是莫名地陷入纠缠,这是卡夫卡一生迷恋的一个主题。


我写《纠缠》的时候,我其实写的就是人被纠缠。你说爸爸去世了,有一笔遗产,我和姐姐都不想要,我们就说给爸爸捐了,谁曾想不要也不行,不要也被纠缠了。你要去证明,首先你得证明你是儿子,你姐姐得证明她是女儿,这个证明本身你会发现这个时间历史就是一本烂账,你要证明自己,你要证明你是你爸儿子,可不那么简单。尤其像我们这种父母去世了,我们要想证明,我们到哪去证明?我爸叫马凌云,我说我想证明我是马凌云的儿子,我怎么证明?这个非常之难。然后因为财产是在马凌云的名下,那么我必须得证明我跟那笔遗产有关系,有第一继承人的亲缘关系、血缘关系。那么我要证明这件事就无比难。然后我就发现,其他的事情要想去在法律层面上一一落实,难上加难。


你比如说,我们想代表父亲把这东西捐给父亲原来当过校长的学校,那么那个学校现在的校长、法人代表,他就来声明,这个财产既然已经归学校了,你们完全不可以动,我要清点。如果说捐赠也是我代表我父亲捐赠,我揣摩我父亲的意志,我猜他愿意捐赠,我我去捐赠。现在突然你过来跟我说,这个财产我已经不可以动了,我已经不可以决定了,一切的产权是归你,因为你是学校的法人。还遇到一个老头说:“你是我弟弟。我爸参加革命之前,已经和我妈有了我了。你们是后来的,我必须得加入到我爸的儿子这个行列里来。我没说要遗产,但是我们村里有证明,我们村里村民摁了手印,年龄大的村民都来按了手印,证明我是你爸的儿子。”就是各种各样的纠缠。《纠缠》里边是各种各样的纠缠,都是围绕钱。


那么其实我写这个的时候,我想的根本不是要反映现实,我就觉得一个纠缠的故事本身充满弹性,充满各种各样的这种机缘巧合,有意思,我觉得它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市场,可是批评家,他们要说马原现在接地气,马原开始写实,马云写实好还是不好,优点在哪里,缺点在哪里,我听着就很滑稽。其实对我而言,这个变化是不存在的,我关心的是形而上,关心的是纠缠本身,我根本不关心那钱归谁。


现在最时髦的跟纠缠相关的话题叫量子纠缠,它说的是物理学意义的纠缠。那么这个纠缠有各式各样,你比如说在林子里,你就会看到很多纠缠,因为榕树会把乔木包上、纠缠住,把它抱死,就像蟒蛇把猎物缠绕死了一样,那也是纠缠。竹和藤类的植物长在一起,或者藤类的植物上了树,都形成那种长久的纠缠、终生的纠缠。物理学是在微观意义上的量子纠缠,人和人是在情感意义上、欲望意义上、伦理意义上有各种各样的纠缠,所以纠缠其实是一个生命的大主题。所以卡夫卡了不起,当然我在这说卡夫卡是我的理解。余华有余华的理解,残雪有残雪的理解。我关心的其实是形而上意义的纠缠。


每个作家都一样,都是在戴镣铐跳舞,就像现在大家开始用这个电脑,打字就是打出一个孤立的字,但是其实行距、每一行的字数都有一个事先的设定,不能够随意,就是自有各自的这种职能。


所以我们最早我们用稿纸的时候都是有一格一格的,现在没有格,其实也是有格的,只不过格是隐形的。字的大小每一行字的字数多少,每一行的行距,这个都是有格的。这个“格”其实就是我们说戴镣铐跳舞,跟你刚才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那些法律、伦理、政治,这些就是格,就是限制。你在限制当中,你完成你的叙事,这是每一个作家必得面对的,所以有一些不面对的有可能被千夫所指,你比如说写得特别脏,特别违反伦理道德。


4

其实叙事里边有一个很大的技巧,就是设计一种特殊的境遇,考察人物的反应。比如说灾难、疾病、穷困。这个就是设计各种各样的境遇去考察人物的心智,让人物在在严苛之下做出自己的选择,做出自己的反应。我想每个作家在这一点上都没有例外,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因为各种价值尺度的不同,大家会选择不同的处理方式,比如我昨天看了一个朋友的小说,写得回肠荡气,很英雄,路上遇到一个女孩,女孩说他遇到什么歹人了,他进去就把那两个歹人给杀了。完了之后他就到衙门去自首、领罪,然后被枭首、砍头。看这故事时候,它笔力也很雄健,写得很有气象。


但是看完了故事以后,我就突然生出两个问题,一个是问主人公你为什么要杀那俩人?那俩人真的罪当该死吗?第二个问题想问那个作者,你为什么让你的人物杀那两个人,就是为了让他之后当英雄,是吗?你这么问的时候,你看看,就出了问题,也就是说英雄通常都有回肠荡气的那一刻,但是他那算个什么英雄?把两个不如他的人一下子就打死了,因为这两个人做了一点小恶,只不过那两个男人说:你要怎么怎么样,要不我们就把你怎么样。那两个男人只是做了这个表达,这两个人做这个表达就该死,就被一个所谓的英雄把他们俩给杀了,把这两个人脖子抓住,往一块一撞,撞个稀烂,写得回肠荡气的,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写他是英雄的同时,这是一个恶棍,是一个无端就要杀人的人,这不是一个恶棍吗?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恶棍?其实金庸的好多小说里就是这种事,你杀我,我杀你,经常都很诗意地杀人。我前一段看抗日神剧《双枪李向阳》,摆各种姿势,弹无虚发,全是要杀一个人。因为我们是一辈子做叙事的,你要想写一个人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完全不假思索,就把一个人杀了。你先是一个蠢货,你一定是一个蠢货。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看看所有那些杀人的案例,他都是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他才杀人。说人吃饱了撑的,就没事杀个人,出去杀两人去,这个是扯淡。所以才有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看每一个杀人事件,那个人都是该杀。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又打不过你,他没办法,他就在你背后捅你刀子,通常都是被逼无奈杀人,就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对抗,我只能杀掉他。当然,就是职业杀手咱们不说,因为职业杀手是真的假的,我们都不知道,电影毕竟是讲故事。故事里喜欢说职业杀手,我一直怀疑这个职业。


其实我们受益,因为我们是生长在有小说的年代里。今天我说了“小说已死”或者是“小说死了”,或者是可以换一个说法,进入了漫长的死亡期。不管怎么说,今天小说在我们的生命当中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我不夸大小说的价值意义。我认为今天的人不读小说一样活得很好,因为他们有别的叙事与他们相伴,比如说有电影,哪怕无聊还有电视剧,所以他们能获取足够多滋养自己作为自己人生参照的叙事,这种机缘他们足够多,所以没有小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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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夏一LYz

    老师提到的《红字》第一次听说,特别想找来看。马原老师的这一课对我很有帮助,谢谢老师

    艾总爱喝茶 回复 @夏一LYz: 我和您一样,也想买来看

  • 淡淡忧伤花香入心房

    管他别人读不读,反正我还是会继续阅读的,支持偏爱纸质书,也不反对电子书🦊

  • Tc阿晖

    作者谈自己读小说的经历,比如影响较深的《红字》。作者指出不一定通过读小说来滋养自己的身心,具备述事的媒介电影、电视剧都可以滋养身心。

  • 鱼禾氏

    是我孤陋寡闻吗?之前都不知道这位作家。什么原因给他留了这么多篇幅?

    团宠12138 回复 @鱼禾氏: 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代表人物

  • 1592619ukmo

    马老师讲得真好,棒棒的,都是干货。点赞👍

  • 水中鱼_xa

    终于能听到马原的声音啦,很高兴😊也喜欢红字

  • 行行且思

    生命的声音,最真实的声音叙述小说的步伐。

  • 逸仙幻月

    厉害了,从来没有想过小说已经过时了,屏阅读悄然而至,且应当尊重小说淡出人们生活这一事实。看小说是一种悲壮的复古行为, 哈哈,马老师一下让人跳出了固有的思维

  • 我叫董同学

    音色好

  • 13978082ctp

    他的小说他的小说《牛鬼蛇神》还可以听一下。这两集他说的什么呢?听不懂,不想听,跳过。。。没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