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章】为什么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注：尊敬的各位听友，傅佩荣老师近几天身体不适，答疑环节本周暂时停更，今天改为日常节目的推送，下周傅老师将集中回答这两周各位听友的提问。感谢您的理解！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这一集的主题是回归淳朴状态，我们要介绍《老子·第65章》。这章内容很清楚，讲的是要如何治理百姓。里面的主要原则就是要避免使用智巧，但是这是不是要主张愚民政策呢？这个问题又出现了。另外里面再度提到“玄德”这个词。

我们把原文先读一遍，再来做说明，《老子·第65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

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知此两者亦稽式。

常知稽式，是谓玄德。

玄德深矣，远矣，

与物反矣，

然后乃至大顺。

从内容看起来，里面提到古代善于行道的人的表现，等于是《老子》书里面再回顾到最早的情况。事实上，他的表现与他后面的考虑，跟老子所说的圣人其实是一致的。

我们先用白话把它的意思说一遍：从前善于推行“道”的人，不是用道来教人民聪明，而是用道来教人民愚昧。人民所以很难治理，是因为他们智巧太多。因此，以智巧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灾祸；不以智巧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气。认识这两者就是明白了法则。总是处于明白法则的状态，就称为神奇的德。神奇的德深奥啊，遥远啊，与万物一起回归啊，然后抵达最大的顺应。

这一章提到治理百姓，又出现一个字，愚昧的“愚”。难道真的要让老百姓陷入愚昧状况吗？有些研究《老子》的学者很用心，说愚昧这个“愚”与娱乐的“娱”相通，所以他不是要让老百姓明白了解道理，而是要让老百姓有娱乐。这种解释有点太乐观了，因为它与后面的对智巧的批判不能对应。所以我们还是照字面上所说的比较好，他所说的就是愚昧的“愚”。

那要如何理解呢？因为老子认为，人的心最好能够单纯。在第20章，老子就说了，我自己就是“愚人之心”，我是愚昧的人的一种心态。所以“愚”这个字在《老子》里面不见得是坏的意思。等于是他自己的心陷入一种不做区分的状态，看起来好像笨笨的、不聪明的，他觉得自己很受用，再把这种心态推到百姓身上。你没有区分，就不会引发复杂的欲望。等于是圣人把自己受益的情况推给天下百姓。等于是在第49章所说的：“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所有人的心都打成一片，不要分彼此，更不要作其他的事实上与价值上的区分。

接着就提到了，他说：老百姓为什么很难治理呢？因为他智巧太多了。说到这个智巧，确实会引发各种复杂的情况。就拿一般百姓来说，你智巧多的话，真的会比较顺利、比较快乐吗？

我们要借用庄子说的一段话。庄子在《庚桑楚》篇里面，提到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跟着庚桑楚学习。庚桑楚是老子的学生、老聃的学生。庚桑楚认为这个老学生我教不来，就介绍他去南方请教老聃。结果他请教老聃的问题是什么呢？他说：“没有智巧吗？人们说我愚蠢。有智巧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仁心就会害人，有仁心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义气就会伤人，有义气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我怎样才能避免这些呢？这三个问题是我所担心的，希望借着庚桑楚的关系来请教您。”就是要请教老子了。

他在说什么呢？这三点，一个是智巧、一个是仁心、一个是义气，正好都是儒家以及一般人，在社会上他所提倡要做的事情，仁与义与智。但是它有两难。我们光看第一点就好了。没有智巧吗？别人说我愚蠢。就是我这个人不太会计较，与别人来往不会勾心斗角，结果别人说我愚蠢。但是有智巧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因为与别人勾心斗角，到最后就算我得到某些利益，但是我心里面很愁苦。因为我可能伤害了别人，对别人不公不义。像这个就是在庄子发挥老子的思想所提出来的直接的问题，就是有关于智巧。

而在《庄子》里面《天地篇》特别提到，孔子的学生子贡去楚国游历，回来的时候经过汉水南岸，遇到一个老人家在菜园工作。他为了取水，抱着瓮到河边装水，再去灌溉他的菜田。花的力气很多，但是效果不彰。子贡是孔子的学生，喜欢与别人分享他所知道的，他就建议，他说：现在有一种机器叫做桔槔，每天可以灌溉一百片菜园，用力很少而效果很大，老先生你不想要吗？种菜老人就抬起头问子贡：怎么做到的？子贡说你修整木头，把它装配成机器，前面轻，后面重，你一抽水的话，水就喷出来了。这种机器叫做桔槔。

我们小时候住在乡下，还看到别人从井里面打水，就是类似的机器。结果这老人听了就很生气，他说：“我以前也是老聃的学生（又是一个老子的学生）。老师告诉我：‘一个人使用机器的话，就会有机巧之事，就会出现机巧之心。这种机巧之心存在胸中，就无法保持纯净状态，然后心神就不安定；心神不安定，是无法体验大道的。’所以我不是不懂得使用机械，而是因为觉得羞耻我才不用。”

换句话说，在道家看来，你用机巧、你用智巧，可以得到某些利益。但是这一来之后，心思变得复杂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想：怎么样用最少的力气达成最大的效果？跟别人来往的时候也是一样。到最后人与人互相如此的话，你可能得到什么快乐呢？

我们有时候看到一些理财的广告，真是有点担心。他里面说：你好好理财，跟着我们学习，让你在40岁的时候退休。我常常想：40岁以后退休，退休之后做什么呢？每天在海边晒太阳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实在是很难想象。

所以如果用智巧来治理国家的话，这称为国家的“贼”。“贼”这个字是古代的用法，代表“伤害”，而不是小偷。“贼”代表伤害，在古代这样的用法比较多。

你不要用智巧的话，就是国家的福气。结果现代人的情况不就如此吗？我们稍微思考一下，很多心理学专家告诉我们：在过去的20世纪，最大的问题是焦虑。大家都担心，经过两次世界大战，怎么样努力去赶上别的国家，追求个人的成就。到21世纪的话，麻烦了，最大的问题变成忧郁了。焦虑至少代表你还有目标，要努力去达成。忧郁的时候，你就发现，好像没有什么目标去奋斗了。因为你现在得到很多信息，知道说你达成与没有达成，最后都差不多。因为信息的多与复杂，你无法判断，脑袋想得太多太多了。

所以西方人对于你节省了很多时间之后要做什么，他用两个词来描写。第一个就是“杀时间”。比如说我们用智巧制造许多有利的条件，让我们可以很快完成每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很多怎么办呢？就要杀时间，把它杀掉。另外一种利用时间的方法称作“休闲”。这两个英文字，一个是杀时间，一个是休闲。休闲有个特色，就是重新创造活力。就这个字本身来说的话，前面“杀时间”就是字面上kill time，把时间杀掉。后面的“休闲”是recreation，让我可以重新产生创造力。所以有一句话说得也蛮好的：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所以对老子来说的话，他身为统治者，他说：古代善于行道的人，他就有这样的考虑了。了解智巧的这种一个害、一个利，就是知道一种法则了，这种状态就称为“玄德”。你始终明白这种法则就是玄德。“玄德”又出现了。在前面第10章与第51章所说的“玄德”都是三句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这里就不太一样了，这里说的“玄德”，说它非常的深远，它与万物一起回归，然后抵达最大的顺应。什么叫最大的顺应？跟万物一起回归嘛。万物本来就是要回到它的根源，也就是回到道，这不是最大的顺应吗？是一个正确的、正常的情况。所以“玄德”在人身上的表现是怎样的？人性非常奥妙，一方面他有认知能力，也有欲望的能力。这两方面都配合，以道作方向、作目的的话，这种表现就是玄德了。

但是中间他特别提到，让老百姓不是要去明白，而是要去愚昧。这里面是不是有愚民主义的一种嫌疑呢？所以在这里我们就要知道，老子对于让老百姓愚昧，他的想法是：与其让你知道许多不必要的区分，造成偏差的欲望，还不如你不要知道这些。因为有正确的知，才有正确的欲。但是让老百姓都有正确的知，这谈何容易？真是不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从古代一直到老子那个时代，天下这么乱，你寻找乱的原因，很容易就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天下浑其心”，大家都变成是一家人一样，不去分彼此，也不要有各种复杂的区分。

这种想法当然是比较偏重个人的修炼，在目前的社会上看起来是不可能的。所以这边要分辨一下，老子提到“愚”，他不是说要去愚民政策，因为一般人听到愚民政策很容易想到谁？想到后面的秦始皇。秦始皇做了一件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他把书烧掉，也坑杀了几百个儒生，用这个来怎么样？愚昧黔首。“黔首”就是黑头发的老百姓，不像念书人戴帽子的，这就叫黔首。“愚”就是愚昧，让他们变得愚昧。结果秦始皇是害怕别人读书，懂道理之后反对他的暴政。

而结果麻烦了，唐代有个诗人叫章碣，他写一首诗叫《焚书坑》，就是描写秦始皇这一段的。它里面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你烧书烧了半天没用，最后一句是“刘项原来不读书”。刘邦与项羽这两个人到后面是楚汉相争，让你秦朝灭亡的，他们两个不念书的。那请问：你烧书有什么用呢？你要走上正确的政治，至少你好好地维持一种正常的状态。

如果说你要回到古代理想的情况的话，老子提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也是个手段、一个过程而已，目的是让大家和和乐乐地平平常常过日子，把握到人生唯一的方向，就是老子说的“反者道之动”。

在这里我们个人身上，我们就要思考一下。今天这个时代到21世纪，我们怎么可能会接受愚昧这个观念呢？我们一定要就自己所知去了解，了解各种人情世故，了解社会上各种事实与价值的区分。但是学习老子有什么作用？就是如果你要好好地管理自己的生活的话，确实要思考一下。

所以或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去参考一下，一开头我们说的老子的学生庚桑楚所教的一个老学生他的问题。这老学生的问题第一个就是：没有智巧吗？别人说我愚蠢。有智巧吗？反而使我心里愁苦。这说明什么？一般人使用智巧去得到某些利益，因此而伤害了别人的情况，是常常出现的。所以为了公平正义，有时候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很多人听到郑板桥所说的“难得糊涂”四个字，有时候我们可以学一学。你在个人做人处事上偶尔难得糊涂，减少一些与别人在智巧上的互动，也就是减少勾心斗角的机会。我相信你会过得比较轻松愉快，与别人相处也会更容易的。

课后思考：

所以这一集我们学会老子的思想之后，要用在管理自己的生活里面，我们不可能走上愚昧自己的道路，但是我们要了解如何做判断，区分不要太过头，而欲望一定要适当地收敛，这是我们可以学到的。不知道你以为如何？我是傅佩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