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原文: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道被遮住了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到处都存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无生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这个道存在,我怎么不能悟道呢?因为“道隐于小成”之故。一般人智慧小,度量又小,心想那个道啊,一定打坐起来,头顶像电灯泡一样放光,或者身上会摇起来,再不然会跳起来,再不然有天眼通,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小玩意来了,大道反而隐了。道隐于小成,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大道。“言隐于荣华”,言语文字本来代表真理,结果呢?大家被言语文字的美遮住,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反而找不到了。《金刚经》上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家都会背,懂了吗?不懂,让四句偈子蒙住了,被优美的言语文字蒙住了。所以说“言隐于荣华”。因此,庄子骂人说: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故有儒墨之是非”,因此啊,乱七八糟,世界上有那么多学术讲这个道,儒家有孔子的道,墨家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是,看你一切都是非。“而非其所是”,推翻了你一切的不是,成立我主观的对。把你们一切都批驳完了,只有我的才对。“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他说你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不是道,最好你先把道弄明白,明心见性,开悟了,那时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道了。
《齐物论》全篇的系统,是根据第一篇《逍遥游》来的,然后讲到宇宙万有的现象不齐,不齐中间,是不是真正有一个绝对的、万物归一平等的齐物?庄子首先提出来一个观念,虽没有明显的讲,但是说,如罘有人想要求证,先要做到亡我的境界。然后提出来说万物之所以永远不齐,因为那是道所呈现的现象与作用,是属于形而下的。关于这一点,他用物理世界的气和风作说明,风是气的一个现象,气一吹就是风,但所接触到各种空穴,发出声音的这些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之下,发出来风的声音,有百千万亿不同的变化。这个说明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与这个道理一样。这中间还有个道理,怒者其谁?“咸其自取”,一切都是每一个人自己在捣鬼。等于佛学《楞严经》所讲:“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后面接着就讲,每一个人,因为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言论不同。所以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的学说,百家争鸣,讨论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道体,有各种的是非对错。墨家和儒家,当时这两个大家争得很厉害,因此有他们的是非,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观点,看人家都是错的。所以要想摒除一切是非,庄子说唯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能够明道,才能够摒除了万有的不齐,而归于齐一的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第一句话,“物无非彼”,如果照文字来翻,“物”,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啊,没有哪一样不是它。这个话,你说他讲的什么?第二句:“物无非是”,这一样东西,没有哪一样不是的。如果这两句话这样翻译的话,我们用古文的四个字来批判:不知所云,不知你讲些什么。实际上庄子是南方楚国文学,他在古文的写作技巧上,文艺造诣是相当高的。年轻同学们要注意!高在什么地方?一种自然科学的东西,或者一种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是非常困难的。例如我们现在学校里念的课本,假使物理学化学、电机机械学,要把它文学化,怎么变?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比较科学,比较机械,这一方面容易接近才行。如果这个小孩的个性是喜欢文学的,对于数学一类的东西,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我们现在学问的新名词,要研究儿童的“性向”;就是个性的趋向。其实这些现代的科学、科技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并不是很困难。过去我们也曾经试过,有几位同学,大学毕业到中学去教课,我也要求他做到这样,结果他做得很成功,用文学的境界,讲一首诗啊,或讲一首词呀,然后进入了一个化学公式里。不过他也很痛苦,他说这个工作很难;可是在教育上,他真成功了,使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都有高度的兴趣,对于科学的理解,更深刻了。所以,这不是做不到的。
是非对错
现在庄子的文章,是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的物质,每一样东西,各有它单独的存在特性;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也就是佛学的唯识法相学所讲,是我们心里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一个现象,我们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东西,有了一个观念。所以第二句话说:“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什么?心,一切都唯心,这是最高处形而上心物一元的道理。但是形而下呢?物就是物,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分开。可是归根究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一个东西,都有它单独各自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自性。每个东西它无自性,是撮合拢来的。第二句话,“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是唯心所生,不是唯物。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人受到外物的影响,跟着外物的环境转,只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对形而上这个道体的研究,所谓修道,或者求证,不像自然科学是求证于外物,而是必须回转来,向内追求自己。我们想要知道的这个道是个什么,必须要回转来自知,才能找到这个东西。所以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从外面找不到,要从自己内心找才能知道。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它,因为我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就定出来了。譬如手表,因为人类的发明,由外文翻译成中文,就叫“手表”,假使一开始就把这个东西叫成水桶,我们现在的手表就叫水桶了。“彼出于是”,那些是我们人类自己知识认定的。但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是哪里来的呢?依他而起,“是亦因彼”,所以我们主观认定这个就是这样,它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依他而起,依外在的物质环境而起。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蛮简单,但是今天世界有唯物思想与唯心思想在战争。唯心思想,好像被唯物思想打垮了,在新的唯心哲学方面,这个时代是交白卷,几乎站不住的。但是,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的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他论辩的道理,认为都是个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所以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意识形态”,批驳了别人。但是你的思想,你的观念,你的是非,庄子说,都是你的意识形态形成的。别人往往被他盖住了。实际上,他讲别人那个是意识形态,他自己也是一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来的。现在庄子又批评下去。
生死 死生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章?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有名理之学,就是我们现在西方翻译过来的逻辑、论辩。逻辑的东西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宗教来的,艺术也好,其他各方面都是。因为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一个人都怀疑过自己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出生以前又是怎么样?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任何一个人都想过的。不只我们如此,一切众生,据我想,同样的观念连动物也可能迷糊过,也会想过的,这一点我们不敢下断语,因为我们不是动物,又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学问是宗教来的,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有些问题,是直接的权威性,只要相信就行了。可是人类的智慧是不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才行,至少把门打开给我看看。但人类的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到此止步,不要多问。哲学家不干,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所以哲学后来就产生了本体论,就是宇宙生命的来源。这个学说几千年前,在希腊、埃及、印度,同时存在,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唯物之说,几千年来跟另一派唯心之说争论。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只是一个元素,是水;有些认为宇宙开始是风;有些认为是地、水、火、风。我们上古也有说法,认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搞了半天,这一种哲学就对形而上道产生了唯物的论定。
后来人的知识愈来愈开放,哲学家认为不够,你怎么可以认定呢?宇宙到底是什么做的?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啊?因为你有智慧,这是由你的思想来的,但先请问一下,我们的思想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先要辩论一下了。所以啊,论理学就产生了。这个有关智慧的本身,就产生了所谓知识论。但是,知识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用知识认定的事就可能是错的。如果你的工具是思想来的,那么你这个思想就必须要研究研究了,要论辩清楚了;所以由知识论慢慢演变成逻辑的方法。
在印度,古代的逻辑叫因明,佛学里头有,所以学佛的第一就要学会因明。大乘菩萨道如果不懂因明,就不能学菩萨道。因此世界上的学问又有两派了,一派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了希腊的逻辑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派的说法相反,认为希腊的逻辑哲学家,是受了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个里头又是逻辑了,永远在论辩、在考据,到现在也无法弄个清楚。
在战国的时候,西方哲学发展产生了两派,一派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一派认为只靠知识的理想,没有实证求证是靠不住的,非实证不可。实证的这一派就叫经验论。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文化《庄子》这一段,与西方的论辩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化、简单罢了。
《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彼”就是上面我们所讲的代表一切外面境界的万物,“是”就是我认定的,主观的,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所产生我们的思想,都属于方生之说。这是庄子提的一个名词,用文字讲就是刚刚生起。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外物的关系,用禅宗的观念来讲,就是一念之所生;观念产生就是方生之说。但是他下面马上推翻了自己,“虽然”如此,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没有了,就死亡了。
所以,一般人讲修道,尤其讲禅宗说了生脱死,现在看了庄子的话,很可以了然。庄子认为,当我们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因为第一天过了,第一天的生命就完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生命,所以方生就方死。这个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是在生死上面,这两头都是现象而已,不相干的。等于晚上刚刚在黑夜,是明天的开始,刚刚天亮是夜里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所以,我们自己是被现象骗了,认为天亮了叫做白天,夜里睡着了叫做夜里。生命的存在也一样是方生方死;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是死亡的开始,我们认为它是死亡的时候,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庄子的文章,没有落在一边的,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讲“方死方生”,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
接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一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讲了“可以”,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过去了,方可方不可。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它本身这一念已经否定了。“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你只是产生了另一个新的观念,另一个肯定而已。所以,没有真的所谓主观、客观。所有天下的是非,因为我主观认定“是”,所以产生不同于我的看法的,叫做“非”,“因是因非”。那么,我们的对是哪里来的呢?相对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认为我的对,这还是自我的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非、善恶、因缘,都互为因果,都靠不住。
我们看了这一段,留下一个问题,在庄子的时代,印度的佛学绝对没有过来,几百年后印度佛学传来,才有缘生之说。印度佛学也是走一样.的路线,万物不自生,不是自己来的,生命不是自生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不是主宰能够造得出来;也不共生。所以,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原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的因缘所生。这个观念就是佛学的中观,与当时庄子有相通之处,方生之说,也就是缘生性空的道理。
现在科学生物进化论,应该肯定了他生吧,看不到他生是由于时间不够长。
菩提雅舍 回复 @神瑛侍者1987: 这个问题结合佛教思想理解,就理顺了
在
谢谢分享!
好
每人有三个我,我太多了,我不自由,去掉三个我。
方这方那都是当下。
主观的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大猪生了窝小仔,有黑的白的花的,那不是猪吗?
齐是大道之象,不齐是大象中之小象。
事物有它自身存在的因,它的对立面也是它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