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少数民族对中原文明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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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内容 

中国历史上几次大分裂后的大统一，都是由游牧民族或者游牧民族化了的汉人政权完成的。而且这几次统一，都带来了重大的制度创新。所以中国文化受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这个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好的理解中国历史。

文稿 

上一集我们讲了，南北朝的时候，北方王朝很多汉人都鲜卑化了，隋朝的开国皇帝，隋文帝杨坚也是一个鲜卑化的汉人。杨坚祖上是汉族，但是这个家族连续很多代都为鲜卑贵族服务，和鲜卑人生活在一起，所有生活方式上已经完全鲜卑化，改了一个姓“普六茹”氏，这是一个鲜卑姓。杨坚娶了鲜卑贵族独孤信女儿独孤氏，因此隋炀帝杨广身上至少有一半鲜卑血统。

我们都知道，杨坚这个皇位是从自己的小外孙、北周的末代小皇帝周静帝手中夺来的，杨坚夺权的时候，朝廷中的高官大部分都是鲜卑族，那么这些鲜卑贵族都明确的支持杨坚。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认为杨坚是鲜卑人，和自己是一家人，隋朝建立之后，也更加重用鲜卑人，从中央到地方，从文官到将军，鲜卑贵族都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在这方面有很多研究，这是理解隋代历史的一个重要背景。

 杨坚   

唐代开国皇帝李渊，也是一个鲜卑化的汉人。

关于李唐家族到底是真汉人还是假汉人，历来上一直是有争论。有人说李渊是少数民族，冒用了汉族血统。在唐代李世民当上皇帝的时候，就有一个和尚当面对李世民说李唐隐瞒自己的出身，乱认祖宗。

这个和尚叫法琳，他直接对唐太宗说：“弃北代而认陇西，陛下即其事也。”您本来是北代胡人的后裔，为什么非要认陇西汉人为祖宗呢？唐太宗当时勃然大怒，一开始想要杀了他，但是唐太宗心胸还是很宽阔的，最后只是把这个和尚流放了。

宋代大理学家朱熹也很肯定地说:“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可以为异”（《语录•一一六•历代类三》）。李唐本来出自夷狄，所以不像汉族那样讲究礼仪，在后宫里随便乱来，这个没什么可惊讶的。

明代学者杨慎讲得比这更彻底:“唐……乃夷狄，非中国人。”（《升巷全集•卷五十•李姓非一》）。李唐就是夷狄，根本不是中国人。

唐太宗李世民

不过关于李唐一族的出身还是陈寅恪先生考证的最详细、最彻底也最有说服力，他认为李唐虽然可能不是他们自己宣称的陇西李氏凉武昭王一系出身，也就是不是什么贵族出身，但最早应该还是汉人，很可能是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出身。(《三论李唐氏族问题》)。

那么，我们就姑且认为李氏的父系远祖确实是汉人，但是由于李唐家族先是跟着鲜卑人拓跋魏起家，接着又投靠了鲜卑化的匈奴人宇文北国，被赐姓“大野氏”，世代与少数民族通婚，所以李唐血统中融入大量匈奴人、鲜卑人的血液。

唐高祖李渊之前的混血情况没有详细记载，但是我们至少明确知道李渊的生母、皇后和一个儿媳均为鲜卑人。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生母和皇后是鲜卑人，唐高宗李治的曾祖母、祖母和生母是鲜卑人。这样算下来唐太宗李世民最多只有十六分之三的汉人血统。

我们都知道，今天中国的民族政策是可以选择父母双方任何一方的民族进行填报，所以如果纯粹按血液成分之少来算，李唐家族也可以算成是少数民族。

不光皇帝如此，唐代很多著名的文臣武将，都是鲜卑人。比如我们帖在门上当门神的尉迟敬德，著名的丞相长孙无忌、著名的诗人刘禹锡此外还有很多很多人都是出自鲜卑族。

鲜卑族

只有了解了鲜卑传统，我们才能理解隋唐两朝的许多政治和社会现象。

比如唐高宗娶了唐太宗的“才人”武则天，相当于儿子娶母亲，这对汉人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对于鲜卑人来说很正常，鲜卑族的传统是“父死，妻其后母”，父亲死后，就是应该把继母娶回来。

李唐皇室中，儿子管父亲不叫父亲，叫“哥”，父亲对儿子也自称“哥哥”。中国书法史上有一本著名的帖《淳化阁帖》，这个只要学习过书法的人都知道，这本帖当中有一篇唐太宗的书法，是唐太宗写给他的儿子李治（唐高宗）的信，上面的署名是“哥哥敕”，也就是哥哥写给你的信。

比如《旧唐书•王据传》里有一句话:“玄宗泣曰：‘四哥仁孝’。”唐玄宗说四哥这个人仁慈、很孝顺，这里的四哥，指的不是他的哥哥而是是他的父亲唐睿宗。李唐皇族为什么这样叫呢？因为鲜卑语里，管长辈叫“阿干”一词，后来就演变成了阿哥。

唐代和其他朝代比起来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对女性的审美也很特别，传统上，汉族人都喜欢苗条的，瘦一点的女人，比如汉代的赵飞燕，就是以轻盈闻名，体重非常轻。

赵飞燕

我们可以看中国历史上，历代的文学作品和雕塑，汉代、宋代、明代，这些朝代的美女都很苗条，但是唐代却独树一帜，“以胖为美”，喜欢特别壮实的女人，因为这是草原民族的审美标准，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在草原上活下去，赵飞燕那种样的受不了草原上风霜。

草原民族通常没有汉族这样强烈的男尊女卑的传统，女性的地位一般都比汉族高，特别是鲜卑族“贵母贱父”，母亲的地位比父亲高，“其俗从妇人计”，妇女在家庭中占有非常重要地位，拥有极大的发言权，性格也比较强悍。

最典型代表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我们知道隋文帝杨坚本人的性格是非常强悍的，说一不二，对大臣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作风非常强硬。但他还有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怕老婆的男人之一，每天实际上虽然在前朝获得威风，但在后宫活得胆战心惊，只能和独孤氏同床，不敢沾别的女人。

但是后宫按制度又娶了那么多美女，就那么闲着，又心有不甘，有一次他趁着独孤氏回娘家，偶然临幸了一个宫女，结果独孤皇后回来之后马上把这个宫女杀了。

隋文帝杨坚感觉非常郁闷，又不敢向独孤皇后发作，一个人喝了一点闷酒，越想越气，一冲动离家出走，一个人骑马冲入深山，跑到二十多里深的山谷。大臣们都慌了，四处寻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大家都问他：您这是为什么啊？他长叹一口气：“我贵为天子，竟然不得自由！”我这个皇帝当得，一点自由都没有。

不光这样，每次隋文帝上朝，都要和独孤氏一起坐着辇而去，要一同到大殿门口，然后独孤氏就在这里等着，等退朝之后了，两个人坐着辇一同回宫。隋文帝有什么大事小情都要和独孤氏汇报，所以因为她和隋文帝政治影响力差不多，所以人们就把独孤氏和隋文帝并称为“二圣”。

独孤氏

熟悉历史的听众一听“二圣”这俩字，可能以为是武则天与唐高宗的合称，实际上是独孤皇后开的头。

中国历史上女性当权第一次称朕是什么时候呢？

也是在少数民族当权的时候，因为我们知道汉族的太后即使当权也不会称朕，都是自称妾。武则天当女皇自称为朕，但是在武则天之前就有一位女性称朕，那就是北魏时候的灵太后。

《魏书·皇后列传》记载：“（灵太后）临朝听政，犹称殿下，下令行事。后改令称诏，群臣上书曰陛下，自称曰朕。”就是大家一开始管大灵太后叫殿下，这个和汉族一样，后来称陛下，灵太后一开始下达的命令一开始叫令，后来干脆叫诏书，太后自称为朕。

这和她是鲜卑族有很大的关系，因此武则天之所以能当女皇，这是北魏的灵太后和隋朝独孤皇后给他打的底，也因为唐代鲜卑族的文化的影响，在中国其他朝代是不可能出现女皇的，所以我们读中国史，一定要注意少数民族文化对中国历史的影响。

我们讲过，中国历史上几次大分裂后的大统一，都是由游牧民族或者游牧民族化了的汉人政权完成的。而且这几次统一，都带来了重大的制度创新。

第一次，我们以前讲过，是由周人完成的，周人有可能是缘于北方的少数民族，周人建立了系统化的分封制，开创了天命观。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

第二次，是吸收了草原文明的秦人又一次完成了统一。开创了大一统的郡县制度，决定了此后两千年的中国政治传统。

第三次，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漫长分裂后，鲜卑化了的汉人政权建立了大一统的隋唐，并且继承了鲜卑人的二元结构，在唐前期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包含二元结构的帝国。

唐朝开始的时候，整个结构是二元性质的，二元性主要体现在“府兵制”上。府兵制是鲜卑人创立的。府兵制下，鲜卑人当兵，全家免除赋役，地位很高。而汉人负责耕种，缴纳赋税来供养府兵。

所以府兵制下，军人地位高，有特权，有荣誉感，所以军队的战斗力很强。依靠府兵制，唐代建立了“天可汗体制”，也就是唐朝皇帝成为中原和草原的共主，草原民族管唐朝皇帝叫“天可汗”，这在中国历史上以前是没有过的。

然而后来唐代放弃府兵制，开始募兵制，当兵只为吃粮，军队丧失了荣誉感，战斗力迅速下降，这个是唐朝衰败的重要原因。

除了开创大一统的二元结构，唐代在中国历史上另一个引人注目的是“均田制”，由国家均分土地，所谓“均田制”也就是国家给全国男人平均分配土地，每人一百亩，死了之后在交还给国家，国家再统一分配。

在中国历史上统一大王朝，只有隋唐两代实行均田制，其他王朝一般都是土地自由买卖。那么为什么隋唐这么特殊？

因为这个均田制是鲜卑人的制度，是北魏首创，隋唐不过是继承。北魏为什么实行均田制呢？因为这是草原传统。草原民族的习惯是牧场公有。草场是全体牧民共有，草场是平均分配的，所以到了汉地，当地也平均分配。

所以中国文化受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这个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好的理解中国历史。

所以陈寅恪先生说：“李唐一族，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也就是说，唐朝为什么那么开放，气魄那么大，那么多元，因为他吸收了少数民族的野蛮强悍的血液，注入到汉族的躯体当中，出现了混血儿的效应。

讲到这里，中国历史上的几个大循环我们就讲完了，接下来就要开始另一个重点的讲述，对比中国历史的发展和西方历史的发展，看看有什么异同，我们下一期再讲。

邱久荣论文《鲜卑贵族在隋代统治集团中的地位》

吕一飞：《北朝鲜卑文化之历史作用》，黄山书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