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史30 | 昝涛：走向未来的土耳其 ——总结、反思与展望

一、知识点卡片

二、思维导图

三、文稿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

时间过得很快，今天，我们就要讲奥斯曼-土耳其史的最后一讲了。这一讲我们要对之前讲述的内容做一点简单的总结。同时，我们也会对凯末尔之后一直到当代，也就是现、当代土耳其历史发展的重要问题做一个梳理和展望。

我们这门课是把奥斯曼-土耳其的历史做了贯通的讲述。

可以看出，奥斯曼帝国不只是武功强、军事上的征服，更重要的是，它有制度建设的内容，尤其是秉承世界主义，也就是说在它的治下，它把拜占庭、波斯、阿拉伯和内陆亚洲草原社会的多种传统进行了融合与创造，形成多元、灵活的体制，维持了数百年的有效统治。

奥斯曼帝国前期的历史有一条主线，那就是一个从亚洲内陆来的、有草原游牧社会背景的人群，以灵活、实用的风格，团结了边疆社会的不同族裔和宗教的人群，既面临边疆地区同类部落社会的挑战，也与拜占庭帝国的中央和不同地方政权维持或合作或竞争的关系，他们首先是在小亚细亚西部建立了地方政权，而后又发起了对拜占庭欧洲领土的劫掠和征服。从一个地方政权向帝国的转变中，最重要的就是对巴尔干或东南欧领土的征服。这让这批人获得了大量的土地、人口和财富。这也让他们跟小亚细亚地区那些地方性的部落政体发生了根本性的区分，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人能够建立一个巨大帝国的原因。

我们特别重视具有游牧-草原-部落社会背景的奥斯曼人，是如何实现自身的转换的，也就是既靠武力开拓了巨大的疆域，又成功地转型成为了一个定居帝国。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的问题和机制，比如，millet制度、蒂玛尔制度、禁卫军（yeni çeri）的创立、devşirme（奴官）制度，等等。

奥斯曼帝国并不是一个游牧民的草原帝国。从军事来说，它的常备军很早就用火器了，而且很先进；另外，奥斯曼人的海军方面也是地中海上的霸主。

我们这门课是花了比较大的篇幅来讨论上面这些问题。这些都是奥斯曼人成功的“秘诀”，当然，进一步说，这里面也埋藏着它盛极而衰的种子。

我们强调，衰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奥斯曼帝国是盛极而衰的。这么长的时间，奥斯曼帝国为什么没有实现现代化的？这其实是世界近代史的一个重要问题，你可以用来问西方之外的大部分社会，也包括我们中国。

我们回想一下，奥斯曼帝国后期的精英、有识之士、包括一些皇帝，是特别想改好的，可是，改革真的很难。传统主义的改革，主要是税收、财政、军事制度和纪律等方面的改革，多次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最终没有取得大的成效。同时，西方已经进入到新的发展轨道，不光是大航海、工商业的发达，也包括殖民主义、奴隶贸易，更重要的是技术革新，最终首先是在18世纪中后期的英国，然后是在19世纪，西方完成了工业革命。将包括奥斯曼帝国在内的非西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奥斯曼帝国从传统主义改革向现代化的过渡，就是塞里姆三世。如果说有最好的机会，那应该是塞里姆三世，他真的懂改革，也懂技术和工业，就是性格太软弱了！禁卫军一造反，他就退让，最后算是被保守派和宫斗弄死了。

最后总算冒出个强苏丹马哈茂德二世，把既得利益者用大炮送走了。可是，这已经是1826年了，已经比较晚了。有些方面比埃及这个地方政权都晚了20年！当然，这期间还是战乱不断。结果你看，还打不过埃及（埃及相比来看，更是一个民族国家）！这个时候的奥斯曼帝国，一没人才，二没技术，更缺乏一流的、专业化的管理。1840年代，也就是坦齐麦特初期，奥斯曼人是认真地搞过工业化的，当时，他们引进了很多欧洲的技术专家，也找到了国内最好的亚美尼亚籍工业家（其实水平也不够），但最后，还是因为管理水平太低，工业化失败了。1870年代，几乎同时在西方发生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电力成为新的能源、钢开始取代了铁，各个领域的进步更加日新月异。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也开启了工业化进程，成为第一个工业化的亚洲国家。

在这些方面，奥斯曼帝国更是落后了。

尽管奥斯曼帝国晚期的现代化取得了一些成绩，但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600多年的奥斯曼帝国还是崩溃了。之后就是土耳其共和国的历史。

好了，上面就是我们对本课程重要问题的回顾和总结。下面，我们交代土耳其现当代史的内政和外交方面的一些特征。

首先，我们看一下土耳其内政方面的变化。

在凯末尔统治的时代（1923-1938），我们说过土耳其进行了深刻的世俗化变革，它在经济上是什么呢？土耳其实行的是“国家主义”政策，建立了由“国营经济企业”等组成的强大的国营部门，国家严格控制和干预经济，长期执行进口替代政策，这也是凯末尔主义精英成为一个新的既得利益集团的经济基础。

政治上，1946年以前的土耳其共和国是威权主义统治，凯末尔主义的政党统治了土耳其。二战后，加入西方阵营的土耳其实行了多党民主制，原先威权主义时代的很多僵化的世俗主义政策，有些松动，比如清真寺的祷告词，从土耳其语改回了阿拉伯语，对宗教教育的管控也放松了。凯末尔主义的世俗化在乡村并未扎根，随着政治管控的松弛，各政党为了拉拢选票，又在宗教问题上“打擦边球”。

1950-1960年是民主党执政，土与西方的关系更加紧密，国内经历了飞速发展的工业化发展。不过，民主党实行越来越自由化的经济政策的同时，对世俗主义政策有所松动，而且利用自身的多数优势越来越独断，钳制异己，最终被1960年的军人政变所推翻。

之后，由于左翼激进政治运动的迅速发展，土耳其社会和政治出现了动荡，军方以维护秩序、维护凯末尔主义为理由，分别在1971、1980年发动军事政变。1980年的军人政变之后，土耳其的国家意识形态从凯末尔主义的世俗-民族主义转变为强调“土耳其-伊斯兰一体化”，可见，即便是宣称捍卫世俗主义的政治集团也日益重视宗教的作用了，当然，这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个是用它来对抗左翼思潮，另一个是用来对抗伊朗的什叶派伊斯兰的“输出革命”（1979年霍梅尼领导伊朗人民取得了伊斯兰革命的胜利，建立了神权特征的政权，一直延续到今天）。

政治伊斯兰也在发展。首先，它是1960-1970年代世界范围内宗教复兴运动的一部分，这个问题大家不要总是觉得是伊斯兰在复兴，各种打着传统旗号的意识形态都在纷纷出现，在基督教世界，在伊斯兰世界，在东亚，都有。而且现代宗教复兴运动，不能被等同于复古。它既与现代化带来的社会问题有关，也与某些社会搞现代化和抵御外侮遇到挫折有关系（尤其是中东地区穆斯林与以色列的对抗中不断遭遇失败，也是伊斯兰主义发展的原因），亚洲四小龙现代化的成功促使他们高扬“亚洲价值观”。所以，还是亨廷顿说的有道理，那就是不管现代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传统价值都会被抬出来。

土耳其的伊斯兰复兴和政治伊斯兰的发展，跟上述问题是有关系的。在长期的凯末尔主义高压下，宗教倍感压异，在政治民主化之后，有个反弹是很自然的，各政党也利用宗教获得选票和其他政治利益，也是个问题，国家精英利用伊斯兰主义来对抗伊朗和左翼也是原因。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借鉴阶级分析法来看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凯末尔主义精英是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建立在一些国营经济的基础上。但土耳其的国内经济和社会也在变化。尤其是在1980年代的厄扎尔时代（Turgut Ozal，1983-1989年任土耳其总理，1989-1993年任总统，他被认为是土耳其的邓小平式的当代伟大政治家），土耳其开始实行对外开放，走出口导向发展战略，这样，简单来说就是融入全球化的经济进程，类似于我们的对外开放。土耳其在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新的受益者，这就是中小企业，由于参与全球化的经济分工，从而出现了大量的这类中小企业，这一度被叫做“安纳托利亚小老虎”（模仿了亚洲四小龙的说法）。

新兴中产阶层出现了，他们需要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政党，他们在价值观上不是凯末尔主义的，甚至可以说，跟那种建立在国家支持基础上的凯末尔主义国家精英相比，他们长期是被边缘化的群体，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反精英主义的，反国家主义的，他们来源于基层社会，代表了基层社会的精神、经济和政治诉求，他们在宗教上是比较虔诚的，同时也是温和的。这个群体成为土耳其政治伊斯兰的支柱。这个群体也比较复杂，包括了相当数量的宗教保守主义者，还有新兴中产阶层，主流上是支持民主政治、全球化、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的，价值观上是偏保守的，整体上，他们是威权主义国家的各种反对者。

政治过程上的具体表现，就是从繁荣党到正义与发展党的历史。在1996年，代表政治伊斯兰的繁荣党当选成为执政党，这是土耳其政治伊斯兰的重要胜利。不过，1997年，土耳其军方再次以维护世俗主义的名义，发动了不流血的政变，迫使繁荣党下台，并解散了这个党。作为繁荣党的继承者，它里面的少壮派，以埃尔多安、居尔等为首，他们在2001年组成了一个新的政党，就是正义与发展党，在2002年的选举中一举获胜，并连续执政至今。在这个过程中，它形成了自己的魅力领袖，就是埃尔多安。土耳其的其他政党没有这个特点。正义与发展党，被外界视为一个伊斯兰主义政党，但它自己并不认可，宣称是一个保守主义的民主政党。

随着正义与发展党在2002年上台执政至今，可以发现，土耳其的政权逐渐地从国家主义和精英主义的凯末尔党人手中，转移到强调自由主义、多元主义以及民粹主义的、保守且温和的伊斯兰主义政党的手中，土耳其的主流意识形态也变了，从强调拥抱西方文明、进行世俗化和西方化，到更加强调伊斯兰认同、强调土耳其民族的政治和文化主体性。但正发党作为执政党，它获得民心主要靠的是搞好民生，但这几年土耳其经济形势不好，支持率有所下降，比如最近的地方选举中，他们失去了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

下面我们简单讲一下土耳其的对外战略。

在凯末尔统治的时代（1923-1938），对外关系方面，凯末尔提出了著名的“国内稳定、国际和平”的外交政策原则，其实，至今土耳其也还在强调这一原则。

1938年凯末尔去世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一次，土耳其总算维持了中立，这也正是青年土耳其党人在一战刚爆发时想要竭力获得的状态。在二战中，直到战局明了，胜负已经明显，土耳其才于1945年2月对德国宣战。

二战后，世界进入到美苏争霸、两极对立的“冷战”格局。土耳其选择加入美国阵营。成为美国遏制苏联军事力量南下的前哨。土获得了美国大量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在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毛主席还把亲美、亲西方的土耳其说成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之一。

直到1980年代末以前，主导土耳其外交的都是土耳其军方和外交部，这两个部门主要由传统的凯末尔主义精英所控制。1980年代，到了图尔古特·厄扎尔时代，土耳其的对外战略开始调整。厄扎尔担任总统期间，正赶上冷战结束，国际局势的剧变也为土耳其对外战略的调整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具体是什么呢？

冷战的结束意味着，土耳其对于欧洲的防卫作用下降，不再是西方阵营的边疆国家，这时，一个还没有真正进入欧洲俱乐部的土耳其，必然面临重新定位自身的问题。在加入欧盟的问题上，欧洲的刁难和偏见，不愿意接受土耳其为欧盟的完全成员国，极大地刺激了土耳其人的民族主义情绪。21世纪的土耳其经历了较长时间的经济繁荣,而欧盟陷入经济、政治、社会等多重危机,这也促使土耳其反思其国家定位。西方漠视土耳其在安全等方面的利益诉求，也是导致它更多地“向东看”的原因。

厄扎尔奠定了当代土耳其对外战略的基础：加强多边合作，从对西方的依附转变为与西方建立起相互依赖的合作机制，密切与中东国家包括伊朗的关系，强调土耳其在东-西方之间的桥梁作用。也就是说，厄扎尔采取的是多元化的多边外交战略，执行的是东西方并重的对外政策。他没有忽视加强与欧洲和美国的关系。但开始重视与中东伊斯兰、中亚新独立国家的关系。目标是要把土耳其变成伊斯兰世界的中心。

1993年厄扎尔在领导岗位上去世。进入21世纪，埃尔多安所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继承与发扬了厄扎尔的遗产。人们对正发党的政策，现在使用“新奥斯曼主义”来概括，意思就是现代土耳其共和国尽管只有78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中国的青海省），但它的地理位置太特殊（既是东西方的桥梁，又是黑海、地中海、欧洲、北非、中亚-高加索的核心地带），虽然地跨欧亚非三大陆的奥斯曼帝国没有了，但当代土耳其自视为奥斯曼帝国的继承者，对内强调奥斯曼历史的伟大，甚至重视在教育中对奥斯曼文的学习，对外重视原先奥斯曼帝国领土上的国家，尤其是巴尔干和中东阿拉伯世界，说当代土耳其想重建奥斯曼帝国的荣耀。

现在很多人还说土耳其“向东看”，这个没啥问题，但不能因此就说土耳其放弃了与西方的紧密关系。有些西方人喜欢讲土耳其正在脱离西方阵营、回归到东方伊斯兰世界，更多地与俄罗斯和中国发展关系。从西方的角度看，他们不太适应一个东西方并重的土耳其，对他们来说，一个现代的土耳其只能是亲西方的，而且需要跟过去一样“乖”。这种显然过于西方自我中心主义了。作为一个地区大国，在新的历史形势下，土耳其寻求一种新的国家认同和对外战略定位，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加入欧盟、与美国建立紧密且多元的双边关系，仍然符合土耳其的经济和政治利益，还是土耳其外交的主线。同时，它也重视中东、巴尔干地区，重视与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

土耳其和中国建交是1971年，但中土关系比较大的发展是近几年。我的判断是，这跟土耳其与西方关系的变化有关，也跟中国国际地位的上升有关。但应该看到，中国是土耳其多元主义、平衡外交中的重要部分，所以，对于土耳其“向东看”、中土关系，还是应该在大的结构下进行更为理性的判断。

好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历史做了简单的梳理，这一讲我们既总结了本课程的主要内容，也对现当代土耳其的内政和外交进行了简单的交代，希望对您进一步了解和认识土耳其有所帮助。

喜马拉雅的朋友，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