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天香》1 | 原著精华:它用顾绣描绘出了上海的前世

王安忆《天香》1 | 原著精华:它用顾绣描绘出了上海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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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天香》


作者,王安忆。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动工,造园子。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了进士而造园。申家不像彭家那么有渊源,只在此辈中才与经济仕途有涉。长子申儒世原来在道州做太守,数年前卸任回家,造园子名“万竹村”,以竹子为题。而这一回申儒世主意已定,不容兄弟反驳,把建新园的地方就定在他的万竹村东邻。


为了造园子,申家兄弟专程去一趟白鹤村,去请那里的白木匠。白木匠本姓章,在白鹤村算得有辈分的,据说祖师爷给明太祖洪武帝造过皇宫和花园。


当申家兄弟到了白鹤村,就听到小孩子们嚷:新进士来了,新进士来了!


申家兄弟见到章师傅说明来意,章师傅也接受邀约,几人也在章师傅家用膳了。午饭很丰盛,最底下八个,各色菜蔬,叠六个冷荤,再叠四个热菜,至高一个大盒,正是传闻中的四腮鲈鱼。而申家兄弟享用完午饭以后,就回去了。


这边厢园子开工,那边申家次子申明世准备离家上任,要去的地方在江西道清江县,路途遥远,没个三年两载别想回来。他想从家乡带个女眷同去,好有个照应。其时,申明世当时已有一妻一妾,长子十七,次子十五,均为正房所出,妾生有一个女儿,方才五岁。因为妻子要侍奉婆母,侍妾也要哺育黄口小儿,都是有牵扯的人,走不开,所以就想纳个小妾。最后经人传话,他娶了建万竹村这个园子时,买下菜地的那一家的女儿,名叫小桃。


三年后,申家次子申明世调往京师做官,上任前回家省亲,小桃已经生了个儿子。这次回来,还为一件大喜事,就是申明世的大儿子申柯海娶妻,娶得是七宝徐家的女儿。徐家本是北方陇西人,祖上在宋时有封地,随康王赵构一起南渡,在南宋做官,屡次兵乱中,子孙逐渐前往松江一带,终于定居七宝,修了宗祠,生活起居,已和本地人无异。


等到洞房花烛夜,申明世的大儿子申柯海看见新嫁娘脸庞的侧影,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叫你?


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地一动,没回答。申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没回答。申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


结果申柯海也没回答,就这样,经过许久,两人还是不知道对方的乳名,最后一气之下,申柯海说出个“绸”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 “绸”了,就叫“小绸”。新娘才说了她的乳名叫蚕娘。


之后几年,申柯海的媳妇小绸生了个女儿叫丫头。而申柯海的弟弟也就是申明世的二儿子申镇海,也娶妻生子了,儿子叫阿昉。这几年,申柯海在婚娶的缠绵中,荒废了交际,欠下人情,于是,这一段便要补救过来。又认旧识,又结新知。


之后申柯海被他的朋友钱先生介绍了一个女孩,是苏州胥口一户织工家的女儿,姓闵,今年十五,形状十分乖巧,尤其难得的,有一手好绣活,意思要柯海纳妾。钱先生自作主张跑到申柯海的父亲申明世前,说道纳妾是申柯海的主意,申明世无奈只得答应。而之后钱先生又跑到申柯海面前,说纳妾是他父亲吩咐的,申柯海也只能认了。


纳妾这事让申柯海的媳妇小绸很不高兴,本来小绸就因为弟媳,也就是镇海媳妇生儿子,而自己只生了个女儿有心结,这下就更生气了。小绸一生气,就搬出申柯海住的地方。柯海几次回院子,央求小绸搬回去。结果每次小绸都插着门,将自己和女儿丫头关在屋里。任凭窗户外头那个人怎么说,连一句回话都没有。申柯海真是不想娶那闵女儿了,无奈在朋友钱先生的撺掇之下,早已经定下日子,悔也悔不得了。


有天小绸和女儿丫头在荡秋千,看到弟媳镇海媳妇过来。镇海媳妇提醒小绸,注意她女儿已经感冒了。结果小绸因为生儿子的问题理都不理,直接把丫头揪下秋千,拉进屋里。丫头突然间吓得哭了。


弟媳镇海媳妇也生气了:大人间再有什么样的过节,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气!小绸愣了一下,就即刻反唇道:大人间有什么过节?没有这一家上下老小,妻妾妇孺和睦的了,你倒敢说有过节!镇海媳妇气急道:你也忒刁蛮了,还讲不讲理啊?小绸冷笑:你找上门来与我对嘴,反变成我刁蛮了,这算什么道理!镇海媳妇怎么说得过小绸,不再接话茬,只喊小绸的女儿丫头道:丫头,跟二婶去园子里玩,小孩们都在乘羊车呢!最后站了好一会,丫头才出来跟镇海媳妇一块玩。就这样小绸和镇海媳妇算暂时和解了。


而申柯海的小妾闵女儿因为柯海娶自己的事情,一直内心愧疚,就整天忙于刺绣,不敢见大妇小绸。而申家上下不知何时,忽兴起一阵刺绣风。无论主仆、长幼,都扎起花绷,架子上垂下七色丝线,流苏一般,底下是绣花人,埋着头,拈着针,一针送,一针递,大气不敢出,生怕哈了浆平的绫面起皱。


当然小绸自然不会来和闵女儿好的,但架不住弟媳镇海媳妇在缓和她和闵女儿的关系。镇海媳妇经常主动去找闵女儿问些针法、辟线、花样的事,都说你姐姐小绸问的。这时候闵女儿就知道姐姐小绸也在习绣。她总是卖力地做给镇海媳妇看,还将自己嫁妆里的针线分出一些给两位姐姐。镇海媳妇呢,就将自己得的那一份也一并给了小绸,让闵女儿的馈赠变得更加慷慨。


之后镇海媳妇因为生下二儿子阿潜,伤了元气。逢到节气,总有那么三两日不合适,下不来楼,而小绸就去楼上陪着弟媳镇海媳妇。闵女儿也决定去看镇海媳妇。她想:我又不是去看姐姐你,我看的是二奶奶。她又想:姐姐可以去看,我也可以看!再想:姐姐要与我说话,我就与姐姐说话。就这样,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看镇海媳妇了。


闵女儿向床跟前才迈上一步,小绸便立起来,走开了,闵女儿只得又停住。镇海媳妇想笑忍住了,说:咱们正看闵的花样呢!闵女儿不及答应,小绸已经说出一句:谁和你“咱们”!镇海媳妇这回笑出声来了。小绸脸一沉,转身要下楼,镇海媳妇赶紧止住她:走什么?你还没替我端药呢!小绸都走到楼梯口了,丢过来一句:让那个人替你端!镇海媳妇说:那个人是什么人?小绸抬脚就要下去,镇海媳妇发急道:要我拽你吗?说着,真从床上起来,赤了脚跑过去,小绸就不好意思硬挣了。


就这样说着说着,闵女儿和小绸总算暂时和解了。本来小绸也懂刺绣,之后小绸和闵女儿多次合作,以小绸之聪颖通书,再加上闵女之巧夺天工,诗心融入绣艺,奠定“天香园绣”的名气。这个名字是申家起个号,绣在活计上,好比落款。如此这般,倘若有人斗胆将名号一并仿上,等于有意冒假,一旦发现,都可告官。至于起什么号,就由柯海自己定夺。柯海想这绣阁就设在天香园,直接叫作“天香园绣”。


但是过了几年,镇海媳妇终究没熬过去,走了。而镇海因为伤心过度,遁入空门。不过在镇海遁入空门之前,把两个儿子阿防,阿潜托予嫂子小绸抚养。


而杭州城里有一户人氏沈家。沈氏是以诗书传家,并不重官禄,也是从世事中得来的人生感悟,遂养成淡泊的性情。或就因为此,家道逐渐中落。到这时,沈家人口也甚为单薄,仅一子一女,女儿出嫁,做了外姓人;儿子成婚后,生有一女,之后三年再无动静。第三年纳了妾,又生一女,隔一年,才生下一子。时年,长女希昭七岁。


希昭生于隆庆二年二月十九,观世音的诞辰。最开始希昭是被当男孩养的,等她七岁那年,有了一个弟弟。家中的器重并不减,反因她出落得清秀可人,而且颖慧,宠爱更在弟弟之上。依然请了蒙师破蒙。


之后希昭跟着名师学画。不过在希昭五岁那年,家里来过一个客,从上海去青田,定制佛像的,来回都从家中过,各住了二三天。返程时还带给希昭一枚小小的冻石印章,顶端雕一个麒麟,难为半寸见方大小,竟然鳞爪俱全,神态逼真。这个人就是小绸的老公申柯海,他因为弟弟镇海出家,居莲庵修行,就去青田找石头。路过沈家就住了几天。


等到万历十年,申柯海再次出行去杭州,因为这次是与朋友钱先生一块出来,所以不方便住沈家。等到出来第三天,柯海才想起来去沈家问安。这次他特地为沈家孙女儿带一个小针线荷包,荷包上绣一只黄茸茸的小鸭,浮在水上。但当看见希昭,柯海不由一愣怔,顿觉得所带绣物太轻亦太稚气。记忆中,希昭是覆着额发,梳两个小抓鬏,奓着十个染红的小手指头,张开口等饭菜送进嘴,像待哺的小雀,如今形迹全消。柯海几乎都不敢认。希昭长身玉立,漆眉星眸,只是宛尔间,右颊上的笑靥,依稀还有幼时的模样。再屈指一算,距那年青田之行,竟有九个年头过去,沈希昭已是十四岁。


这几年,一直有人向沈家人求亲,想娶希昭,但是都因老人家舍不得,婉拒了。后来沈家老太爷想起了这个曾经的客人柯海,他对申家的家庭情况挺满意的。后面就想着给跟申家定亲,也就是把希昭嫁给申柯海的侄子,也就是申镇海的二儿子阿潜,最后真的定了亲。


隔年的秋冬之际,申镇海的大儿子阿昉的媳妇生了头胎,是个女儿,取名蕙兰。阿昉的婚房就在东楠木楼上。自母亲去世,父亲出家住到莲庵,阿昉与阿潜被大伯母,也就是柯海媳妇小绸带去她的院内,这楠木楼便空置着。没有人气顶,房子颓圮下来,墙角结着蛛网,有老鼠做窝,遮窗的幔子脆了,一碰即碎成片。后来还是小绸吩咐人把楠木楼收拾好的。


等到镇海的二儿子阿潜新婚洞房之夜。阿潜翻检希昭贴身携带的攒锦盒,盒里收着希昭从小到大心爱的物件,并没什么值钱的,却十分可爱,连阿潜看了都很喜欢,向希昭要了几样如西洋镜,青田冻石印章等到东西,希昭迟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接着,阿潜便在盒中淘出一件小针线荷包,翠蓝绫面上绣一只黄毛鸭雏。阿潜拿在手里左右看看,说:怎么像是咱们家的东西?希昭红了脸争道:你叫它,看它应不应!阿潜说:我无须叫它,它自会说话。就拿到灯下仔细辨认,果然在一丛乱针绣的水草里辨出“天香园绣”的字样。希昭还说,这个冻石印章也是申家的东西,阿潜这时突然感觉缘分原来早就定下了。


因为希昭自幼习画,将“天香园绣”推向极致,以针作画,绣画天成出神入化,“武陵绣史”声动东南。“武陵绣史”是一张绢画。有天阿潜回来得早,恍然走近希昭,看见一张花绷,绷上附了一张绢画,墨色清远,气息高古,分明是元人小品,又多有一种生动,是今人风气。再近些了看,墨色是为绣色,不由诧异万分。再看落款,针线绣成四个小字:武陵绣史。


夜里,希昭和阿潜说,自小就觉着“武陵”这两个字与她有关联。杭城古称武林,在她看,许就是晋太元桃花源那“武陵”,一个是今生,一个是前世。


不过之后申家,因为奢靡的生活,也难逃没落的结局。又过了几年,镇海的大孙女,也就是阿昉之女惠兰出嫁,嫁妆七拼八凑,惠兰要得“天香园绣”名号助嫁。


而没过几年蕙兰的公公就去了。到蕙兰中年之时,丈夫也因病走了,惠兰婆媳相依为命,毫无进项,便以刺绣为生。,蕙兰打破了刺绣不能外传的习俗,开始收徒传艺。


由蕙兰的婆婆选了日子,将原先公公住的东屋收拾出来。迎门设置供桌,嫘祖像是蕙兰的婆婆借淑女图上作画样,描摹出来。夫人学过几笔书画,虽然用少废多,描的是一幅立像,玉面长身,头上的插戴去了,换成缨络,衣褶简略些,显出素朴庄严。


屋里已掌起灯烛,红彤彤的,如洞房一般。供桌两边各排三把座椅,往日是蕙兰的公公待客的,此时从厅堂移到这里,多少生出一些庄严的气派。蕙兰的婆婆坐左首,让蕙兰相对坐右首,蕙兰不肯坐,蕙兰的婆婆说:论年龄辈分,自然无人与我比,但今日是拜师会,师同父母,所以你又为长,大可平起平坐。其余人也都推蕙兰,蕙兰只得坐了。


就这样收了几个徒弟传艺。崇祯十七年,申府上早已不堪仆佣之累,趁此时机,一众遣散。有几个实在不肯走的,阿昉、阿潜房中各留一二名。次年,武陵绣史卒;闵女儿早在天启年,与姐姐小绸同年卒。镇海的大孙女蕙兰卒于顺治九年,享寿七十。绣幔由其儿媳主持。


到了康熙六年,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从蕙兰始,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联,终绣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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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听友374897703

    这个钱先生是不是有毒

  • 或曰香草

    爱玲笔法,红楼遗韵!

  • 夏一LYz

    这篇文章第一次看,边看边听主播的讲述,文章脉络更为清晰。谢谢老师!

  • 春起夏枝

    娶妾还不是男人的半推半就

  • 搜题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