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史25 | 昝涛：青年凯末尔及其思想世界

一、知识点卡片

二、思维导图

三、文稿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

上一讲咱们说了青年土耳其当人推翻“血腥苏丹”哈米德二世，恢复立宪政治，控制了奥斯曼帝国的政权。至今，我们没有时间和篇幅详细讨论青年土耳其人的政治和思想主张。但没有这一点，我们对奥斯曼帝国向共和国转变的历史，就不可能深入理解。这一讲，我们通过讲述一个人，来补上这一块知识，这个人就是凯末尔，也就是后来的土耳其国父。

凯末尔很重要！1981年，联合国在他诞辰100周年时，把那一年定为“阿塔图尔克年”（这是他在1934年土耳其实行《姓氏法》后，国会授予他的姓，想表达的意思是“土耳其人之父”）。

凯末尔出生于1881年。他的父亲叫阿里·勒扎，父亲给他取名叫穆斯塔法，这是凯末尔太爷爷的名字。这种取名方式，在土耳其穆斯林中很常见。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他有两个哥哥，很早就夭折了。他生下来就是一个不爱哭闹的孩子。稍大一点，也不跟邻居的孩子一起打闹。只是在旁边看，非常爱干净。他是一个心智早熟的人。

阿里·勒扎47岁去世，埋葬在萨洛尼卡。那年凯末尔才6岁。

他们在萨洛尼卡有房产，父亲去世后，靠出租房屋，维持生计，但过得很难。毕竟，寡妇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凯末尔和两个妹妹，过得很不容易。后来母亲就把房子卖了。搬到凯末尔的舅舅那里去了。他的舅舅照顾他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回到萨洛尼卡，继续上学，是跟姑姑住在一起。

凯末尔15岁那一年，母亲改嫁了。这个继父也是一个鳏夫，有四个孩子。15岁的男孩，一开始很难接受母亲改嫁，赌气不回家。很容易理解。后来，凯末尔和这个继父相处很好。继父家的大孩子跟他相处也不错。凯末尔16岁的时候，一个妹妹病死了，他很难过。

凯末尔这么小就经历了很多变故，家庭状况也让他早熟。他很小就知道学习好对改变命运的重要性，成绩一直非常优秀，他是一路通过考试“杀入”了帝国的军官精英阶层。

母亲希望他接受宗教教育，父亲则希望他学习新式教育。

后来，父亲送他进了一个私人小学，他的老师是一个经常参加自由聚会和支持立宪运动的人。他用新思想和方法教学生。当时，因为是新派学校，还常受到攻击。这是凯末尔的启蒙教育。

父亲去世后，在母亲的坚持下，他进入萨洛尼卡的一所传统学校，这让他很不适应。教阿拉伯语的老师，但对他也不好，还体罚。他一辈子也没忘记那个对他不好的老师。

凯末尔12岁的时候，就很独立了。那一年，他自己找到一个好朋友，帮他报考军校。军事中学在二十多万的人口基数下只招收75名学生，凯末尔被录上了，可见他很优秀。然后，他进入了萨洛尼卡军事中学。这里有一个数学老师，名字也叫穆斯塔法，所以，为了区分，这个老师给他取名穆斯塔法·凯末尔，凯末尔的意思是“成熟的”。据说，这个名字来自青年奥斯曼人的领袖纳末克·凯末尔，那时候开明的人大都喜欢纳末克·凯末尔。

我们大致看一下这个时期奥斯曼帝国的教育情况。凯末尔从出生到毕业，都是生活在哈米德二世时期，这个时期的教育事业发展很快，1867-1895年，进入中学学习的穆斯林增长了四倍，达到33469人。不过非穆斯林的人数更多。而这个时候，穆斯林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帝国的四分之三。

哈尼奥卢研究了奥斯曼帝国晚期所进行的军事体制改革及其后果，在他看来，寄宿的军事中学在通过考试招生方面非常公平，招收的是各省最优秀的学生，尤其是为穆斯林学生在奥斯曼帝国后期向上层社会的流动提供了通道，当时优秀的子弟都想进入军事院校。

凯末尔在学校里聪明好学。成绩很好。他狂爱数学，甚至把数学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一生都热爱数学。在晚年的时候，还亲自写过一本《几何》，给很多数学的术语确定了土耳其语的名称，取代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他常说，科学就是数学。每个人都必须相信数学知识的必要性；没有数学，世界完全无法被理解。当有人说民族运动是一场“神圣的疯狂”时，凯末尔大怒，跳着脚说：“这是什么意思？民族运动是一笔账，一笔账！”（他强调的是运算）你看，这是一个多么理智的人！搁在今天就是一个典型的“工科男”。

在中学，他学习了很多东西。除了数学，首先是法语。那个时代学法国早就成了潮流。他的法语非常好。为了提高，他参加了教士们办的教会学校的夜校。

在中学里，他学到了土耳其史与法国大革命。开阔了视野。他青年时代阅读的是纳末克·凯末尔、齐亚·格卡尔普等等，都是土耳其著名的近代启蒙思想家。他学习了革命思想。知道自由思想的重要性。他还阅读笛卡尔、康德、涂尔干、伏尔泰和卢梭、密尔。还经常阅读法文报纸。

18岁从军事中学毕业时，凯末尔成绩在全班名列第二；顺利进入皇家军事学院，在首都伊斯坦布尔。

在军事学院，他第一年经常到处逛，还和同学们经常去咖啡厅。一年级的时候，703个学生，他是第29名。他对自己不满意，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勉励自己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后来毕业时第8名。进了军事学院后，他的第二外语是德语。他的德语成绩比法语还高。工作后，他还租住德国房东的房子，据说他当年的德语达到了可以做翻译的水平。军事学院内部还有一个参谋学院，是极具竞争性的培养精英的机构，凯末尔因成绩优异而进入参谋学院学习了两年。

在军事学院的时候，他自己偷偷办了一个小报，叫《祖国》，他自己写，关于自由、女权和民族主义，然后秘密散发。

在凯末尔的求学经历中，世俗主义、进步主义、民族主义、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等来自西方的思潮，对他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凯末尔自小并没有受过系统的宗教训练，对宗教也一向持有某种远距离的态度。凯末尔及其同时代的进步主义者都是科学主义者、实证主义者，在他们的历史观中，人类历史就是科学与宗教不断斗争的漫长过程，而斗争的必然结果就是科学的胜利，就是科学成为新的信仰体系；与此相对，他们认为，“宗教是虚构的现象，是由其先知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创造的”；他们视宗教为进步的障碍，为了实现民族的进步，就必须尽量压制乃至消除宗教的影响，并逐步完全以科学指导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哈尼奥卢提到，19世纪中期有一种名为“庸俗唯物主义”的德国哲学，“它将唯物主义学说通俗化，把唯物主义、科学主义和进化论的普通观念融合为一种简单的信仰，并坚持科学对社会的作用”。这种思潮和运动在德国的影响微不足道，却对近代土耳其的一代精英产生了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在奥斯曼帝国的最后几十年是非常普遍的。青年土耳其党人及凯末尔主义者的意识形态基础就是这种“庸俗唯物主义”。这是理解和认识青年土耳其党人和凯末尔后来在土耳其搞世俗化的观念之源。

哈尼奥卢还从凯末尔本人的成长经历就发现了他具有精英主义政治信念。这除了凯末尔从小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霸”，课业上的出类拔萃使他跻身精英阶层，还有就是当时精英主义思潮的影响。

在帝国晚期，军事学院最初受法国影响大，但在普法战争后，普鲁士胜利，德国军事教育开始受到关注，至少有两个人对土耳其精英影响极大。一个是德国人戈尔茨，他的名著《武装的民族》深深影响了凯末尔这代军人，这本书自一八八六年以来被数代奥斯曼军官研读，深刻影响了他们世界观的形成，该书强调军官不应该只是国家的公仆，而应该成为一国享有优越地位的阶层，要成为社会的引领者，天生的统治者应该是伟大的士兵。晚期奥斯曼帝国的新军看起来像是与世隔绝的精英，他们超然于民众、被西化、自命不凡并且过分地奢望。凯末尔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是同学们尊敬的一个。

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革命为帝国青年军官们实现戈尔茨的理想提供了机会，因为到这个时候，“几乎全部军官队伍开始接受他们有责任将帝国转变为一个武装的民族这一观点”。

还有一个人的思想对土耳其精英影响很大，那就是著名的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勒庞批判议会，认为国家的未来不能靠议会，凯末尔认真研读过勒庞的代表作《各民族心理变化的规律》等书，哈尼奥卢在凯末尔的很多批注中发现他突出了精英的作用。

凯末尔那批精英主义者相信，只有通过精英阶层的“教化”，“愚昧的”民众才能开化，从而进步。他们不相信民众，不走民粹主义的道路，对精英主义的政策选择秉持乐观主义态度，他们坚信，只要假以时日，其政策就可以改造一个社会。

最后，我们说一下土耳其民族主义。这个问题虽然很复杂，但也不难理解。我们很早就说过奥斯曼人的认同问题。在15世纪，奥斯曼人把自身说成是塞尔柱帝国的合法继承人，他们还把自己追溯到传说中的乌古斯汗（Oghuz Khan），以证明自己家族的优越性，但到16世纪时，这种说法被边缘化了，因为奥斯曼统治者开始感觉到，当帝国日益扩大时，强调种族的起源会削弱伊斯兰的普世性特征，故伊斯兰认同取代了种族认同，也就是说，捍卫伊斯兰是他们的主要的合法性来源。

19世纪以后，出现了我们说过的奥斯曼主义和伊斯兰主义。奥斯曼主义（Osmanlıcılık, Ottomanism）主张的是以奥斯曼国家为基础创造一个“奥斯曼民族”；“伊斯兰主义”（其实就是泛伊斯兰主义，Islamıcılık, Islamism）以伊斯兰教号召所有的穆斯林反抗西方殖民主义的侵略，主要目的还是在维系奥斯曼帝国。

我们说过，帝国欧洲领土上的那些基督教人民早就产生了民族主义。帝国境内说土耳其语的这些穆斯林中，反而是最后出现民族主义的，这个也容易理解，毕竟他们是统治阶层，而且帝国的统治阶层我们也说过他们在来源上也很复杂，不太可能首先想到把多元的奥斯曼帝国变成单一的土耳其国家。维护帝国是首选，只要这个帝国还在，哪怕是残破不堪了。

但在文化领域，有新的变化。那就是，自19世纪下半叶起，有一些土耳其知识分子接触到欧洲人所写的关于早期东方突厥部族的历史作品，这些作品唤醒了他们的种族意识。他们开始反问：我们是谁？“奥斯曼”这个王朝的名字在民族主义时代不代表任何实质内容。于是，一种土耳其种族的意识出现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很多土耳其（也包括俄国统治下的鞑靼人）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关注“土耳其民族”（Türk milleti）的历史、传统、习俗、文化与种族归属问题，他们想着把自己的族源跟古代的突厥部族建立起联系，要唤醒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民族意识。这就是所谓的“土耳其主义”（Türkçülük）。

当然，对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现代的建构。在古代历史上，实际上，突厥部族是一个很狭隘的历史范畴，很早就消失了。中国史书记载很清楚。但大部分情况下是说不同伊朗语的人，为了区分他们自身和那些游牧人，才把游牧人泛泛地称为突厥人，把他们的语言叫突厥语，这种意识很晚才影响到中亚说突厥语的人，在西方，也发生了类似于波斯人的这种分类。所以，西方人也一直叫奥斯曼帝国为土耳其帝国，说他们是土耳其人。

但奥斯曼人并不这么自称。土耳其或突厥这个词对奥斯曼帝国的大部分时期来说，都是带有贬义的，指的是没有文化的人。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过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改造，土耳其变成了一个好东西，开始传播开来。凯末尔，虽然他祖上很可能是阿尔巴尼亚人，他成了一个土耳其主义者。我们提到过他阅读齐亚·格卡尔普，这个人就是当时最重要的土耳其主义者。

当然，在维护帝国还是主流的情况下，土耳其主义没有成为首要的选项，主要还是在文化领域发展。后来的青年土耳其党人，大部分都是土耳其主义者。我们也在上一讲提到过，为了团结更多的人，他们淡化了土耳其主义倾向，强调奥斯曼主义。不过，在1913年失去巴尔干之后，土耳其主义越来越重要了，也体现在统一与进步协会的政策之中。它的最终完成，是要在奥斯曼帝国崩溃、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之后了。

1905年，24岁的凯末尔，在毕业等待分配的时候，和朋友租房住在一起，每天畅谈，批评苏丹。后来就被逮捕了。他的各种自由思想和活动，都是指控他的理由，他坐牢2个月。然后，就被派了叙利亚的大马士革。是以上尉参谋的身份进了第五军司令部。在那里，他和一个叫“祖国”（Vatan，这显然是受到了纳末克·凯末尔为代表的青年奥斯曼人所阐发的祖国观念的影响）的秘密团体取得了联系，他在里面很积极，后来成为其领导人。为了取得更大的发展，他还设法潜回家乡萨洛尼卡，成立了一个分部。不过，那时候，在他的老家更为活跃的组织是奥斯曼自由协会，我们上一讲提到过，这个组织后来合并进了青年土耳其党人的统一与进步协会。

三年后，1908年，他被派往萨洛尼卡。1909年，在从马其顿出发并攻占了首都的军队中，就有凯末尔，他是师参谋长，时年28岁，他们是要去拯救青年土耳其革命。1911年，意大利对奥斯曼帝国宣战，意图夺取北非的利比亚。青年土耳其党组织了志愿军官，乔装成平民，通过埃及奔赴前线。凯末尔也在其中。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帝国最终失败了。然后就是两次巴尔干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了。

好了，这一讲我们大致上说了一下凯末尔个人的青年时代，尤其是他受到的思想影响。下一讲我们要说奥斯曼帝国与第一次世界大战。

喜马拉雅的朋友，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