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苍蝇》2 | 张业松：怎样从苍蝇身上看到宇宙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1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业松。今天和大家分享周作人的《苍蝇》，通过这篇来了解小东西里的大天地。

苍蝇本身并不可爱，如果可以事先选择，相信没有人会对苍蝇在自己生活中的存在表示欢迎。但是，如果我们不得不“永久”地与一种不受欢迎的生物相处，我们可以做到怎样？本文提供的是一个示范，它告诉我们，从最古老的时代，在最广大的地域，在苍蝇这样的事物和主题上，人类文明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文章说，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却与我们很有关系。这种关系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是在儿童时代它可能成为我们的玩物，我们把它捉了来，以它为活道具，做种种很好玩的游戏。这些游戏有的是在它背上钉一片月季花的叶子，让它背着在桌子上慢慢爬；有的是在它的背上穿一根细竹丝，让它凌空竖起来，四脚拿一段灯心草颠倒舞弄；有的是把它的肠子拉出来，缠上白纸条，使它在空中飞；还有的是用快剪切了它的头，让它做个无头苍蝇飞一阵。这些事情，小孩子的时候玩得理所当然、兴致盎然，不会想到有什么不妥；成年以后，也许会觉得有点残酷？但是，现在我们都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不仅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是“美和生命的破坏者”，那么，对它残酷一点，“诅咒你的全灭”，正是我们该有的立场和态度。而且，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地玩弄苍蝇，办法也并不是个别偶然的，不仅在中国的不同地方（作者的故乡浙江，北京）可以见到，二千年前的希腊（应为古罗马）典籍中就已经有类似记载了。

以上，是文章前三段所讲述的内容，也是它的“入题”。这样的一个“入题”，要把读者引向哪里呢？下面的文章，接着“希腊”的话头往下讲，从神话传说，到荷马史诗，到现代法布尔的《昆虫记》，然后从欧洲转向亚洲，由中国的《诗经》，讲到日本的俳谐，又回到中国典籍、绍兴儿歌，最后仍然收于希腊记载。

一番古今中外的神游，作者以其渊博的学识，使我们看到，在希腊神话中，苍蝇的乱爬乱舔如何被附会为恋人的饶舌；在荷马史诗中，苍蝇的固执与大胆怎样被类比于勇士的勇猛与顽强；在法布尔的科学笔记中，苍蝇的繁衍行为如何给作者带来诗意的想象；在中国的经典里，苍蝇乱声乱色的特征，如何被圣人君子用来作为施行诗教的材料；在日本的俳谐中，苍蝇作为日常人生的伙伴，如何在与人的共同生活中体现出温暖热闹的境界；而这种与日常人生共生的境界，在绍兴的小儿谜语歌中、在路吉亚诺思的作品中，本来也是不缺乏的，只是两相对照，“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像古希腊人那样）拿苍蝇作为（正式的）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

2

这样的一番神游，展现的是一部微型的“苍蝇文化史”。它把我们由个人经验中儿童时代对苍蝇的厌嫌和折磨，引向了人类文化记忆中与苍蝇接触和交往的漫长历史。这些接触和交往，不只是好玩有趣而已，还涉及了人类精神和文化生活的一些主要形态，如文艺想象、科学观察、品德教养、生活审美等，并体现出古今中外高度的共通性。

也就是说，在人类精神文化生活的主要形态和载体里，保留了人类将苍蝇涵纳进自己的生活，使之为我所用的诸多痕迹。文章通过这样的展示，告诉读者，即使是在苍蝇这样的事物和主题上，人类的智慧照样可以找到施展余地，使之由一个我们不得不被动接受的不受欢迎的对象，变成丰富和美化我们的生活的媒介之一。

事实上在此文中，体现了周作人人生和艺术观念中的核心概念：余裕与爱智。余裕来自心灵的丰富，否则永远局促于此刻当下；爱智的关键在于破除愚执，追求对人类智慧的运用超越一切困境的束缚。活泼灵动的想象力是余裕的结晶，包容万物优游其中的智慧是人类优越性的体现。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说明胸襟、想象力和智慧相对而言还是有点局促，整个心智可能被对象的某一方面的特点局限住了，像我们通常所说的，放不开。歌中唱道，把窗儿打开，让风儿进来，用在这里，此风就是心智自由之风，大可一涨。由此，文章最终提供的，是对人类智慧的伟大优裕的见证，也是对一种宽博睿智的胸襟和生活的赞美。文章结尾对于“中国人”生活的微词，所隐含的也正是对于中国人心灵和精神境界的进一步丰富和扩大的期待。

正因为在即小见大方面的突出表现，本文曾被文学史家阿英视为现代散文中“正式的作为正统小品文的美文”的发端。三十年代林语堂主编小品文杂志《人间世》时，也曾由此文汲取灵感，在发刊词中以“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谈”相号召，把周作人的佳作拿来做了金字招牌。其实整个三十年代林语堂派小品文的成就，周作人的这篇《苍蝇》几乎就是最高典范，我看没有任何另外一篇超过它的。

多年以后，周作人再次谈到“苍蝇之微”的话题时，还曾议论说：“苍蝇虽微，岂是容易知道之物，我们固然每年看见他，所知道可不是还只他的尊姓大名而已么。”言下对自己过去的成就不无自满之意。他是对的，完全有理由骄傲。宇宙之大，苍蝇之微并举，不只是一个文章题材的范围而已，而至少还要包括另外两层意思：

一是从苍蝇之微见证宇宙之大，这考验的是写作者的修养和本事，有没有那么多的知识上和经验上的积累，可以展现一个很小很小的对象所可能具有的无限丰富性。

二更重要的，苍蝇之微乃是人伦日用之微，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的琐琐碎碎，一切无不如是，有点讨厌而要永久同桌吃饭，搞不好还要上头上脸，给你存在的烦恼，考验你如何与之相处，长久共同生活；而所谓宇宙之大，其实乃是心智的天地之大。比海更宽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人的心灵。这句话我们都会说，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意思，从苍蝇之微中体现出的宇宙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