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文露：

听完上期内容，我们都知道流苏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这桩婚姻，结果却是出乎意料。我可以稍微剧透一下，就为了成全她的心愿，整个香港发生了一场战争，听起来是很荒诞，费解。但是先别急，听我为您慢慢道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上一集我们讲到，因为范柳原总是在众人面前跟白流苏暧昧，但就是不肯给她一个实际的名分。于是她略施小计试探自己在范柳原心中的地位，就回了上海。结果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发来电报。上面写："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他甚至在电报中用了一个乞求的乞字，我们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白流苏在范柳原心中的地位。白流苏当然也明白，但是她此时的心情依然很复杂。

郭杰：

她就这样的下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人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文露：

她的心情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她还背负着沉重的赌，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在逐渐失去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资本！因为一个女人禁不起老。在我们看来，她在范柳原心中还有地位。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已经失败了。她被时间紧逼着，只能屈服，再次回到香港。人人是喜欢被屈服的，这句话简直可以概括张爱玲笔下大部分女性的共同特点。没有人比《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更喜欢屈服了，她爱上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不惜通过和各式各样的男人交际去养活他，最后牺牲在畸形的婚姻里。其实如果是这样的话，白流苏反而应该羡慕她，因为她总归是极致的，至少是纯粹地为了爱。可是流苏她既不能纯粹为爱屈服，也不是为利益而屈服，张爱玲总是写这样一些旧式家庭屋檐下压着的女人们，她们追逐利益的同时又无情得不够彻底，爱得也不彻底，流苏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走两步退三步，他们的结局通常是最为悲惨的……

郭杰：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叉叮铃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的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叉一只一只捡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文露：

上一集我们看到流苏和柳原跟所有处于暧昧期的男女一样，两个人先是上来操练兵法，谁也不肯先乱了阵脚。而在这样的久别重逢的夜晚，二人这一吻，真让想起四个字来。“难得糊涂。其实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其实更需要糊涂，因为尤其是在男女情感中，两个人常常是精打细算，有些人考虑物质方面的因素，有些人害怕受到伤害，敢爱敢恨的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怕受伤，怕被骗，甚至生怕多爱了对方一点，其实有的时候我们真的需要傻一点，否则会错失多少真挚。

 郭杰：    

第二天，他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说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议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载，他也就回来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文露：

我们说为什么要结婚呢？对于白流苏这样经济不独立的女人来说，婚姻就是孤岛上的一块浮木，相当于救命稻草，而对一些经济，精神都独立的女人来说，结婚那就是一个温暖的港湾了。说起来命运真是奇妙，1944年，也就是倾城之恋完稿的第二年，胡兰成闯入张爱玲的生命，那年张爱玲24岁，胡兰成成了她人生中的初恋。我们看到张爱玲早在开始这段恋爱之前，就已经写下了多么洞察人心的字字句句。可是，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那些男女之间你进我退的恋爱策略，也不过是别人的教科书。张爱玲遇见胡兰成之前的所有的小说，终究都不真正地属于她自己。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些故事，都少了些和她自己的真切的羁绊。她明明知道，明明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后来胡兰成问张爱玲对结婚的想法，通透入骨的张爱玲却被爱情冲昏头脑，竟在给胡兰成的信中写“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胡兰成对这样的态度简直满意，于是，加上胡兰成在政治方面的敏感身份。两个人没有经过法律程序，只邀朋友作证，写了一纸婚书。后来，胡兰成跟故事中的范柳原一样，离开了张爱玲身边，和一个叫周训德的十七岁护士结婚了。那么流苏呢，这样的女人显然不是张爱玲，虽然，我们从这一段可以看出，流苏还是渴望得到范柳原长久的爱的，但是她终究说服自己，她的目的只是要经济上的安全。但是，一个女人，一辈子仅仅得到经济的保障，就可以快乐无忧了么？两个人刚见到面，范柳原就要出远门，走之前，他为流苏租下了一幢房子，流苏只能自己在这房子里等上一年半载，等柳原回来。接下来我们看看范柳原走后，白流苏的状态。

郭杰：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

文露：

这是范柳原走后，白流苏独处新屋中的场景，张爱玲总是喜欢描写人和空间的关系，她写了很多女人，而那些女人的卧室里都藏着她们内心的秘密，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张爱玲描写了这么一个场景，她到了姑妈家以后，打开衣柜发现里面全都是精致漂亮的衣服的场景。这个场景完全揭示了一个年轻爱美而且经济困难的女孩儿的物欲，后来我们果然就看到她一步步地陷入上流社会的物质泥沼里。而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娇蕊，属于她的地方则是浴室，而之所以要写她在浴室，要体现的就是她这种火辣的，很开放的性格。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里，作者展示的人与人间的交往状态其实是不可全信的，人物可能话里有话，而我们其实未必能理解完全，我们要真正的去了解一个艺术人物，还是要看他独处的时候。因为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秘密的，会显露出所有的欲望，王家卫的电影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倾城之恋里面，张爱玲写，白流苏一个人在空房子里，空虚立刻就无所遁形。白流苏即使要用灯光填满空房，但是光依然也是空虚的。记得诺贝尔奖得主爱丽丝门罗写过的一篇小说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个偏执妄想症患者，丈夫一次发病，杀了他们的三个孩子后锒铛入狱，令人意外的是，女人竟然还不断地去狱中探视她的丈夫。这个故事乍一听你会摸不着头脑，可是想一想它还是合理的，因为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她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加上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一个亲近的人，所以这个女人尽管面对是个杀死自己孩子的父亲，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对他的精神依赖。那么我讲这个故事想说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说，人可以因为精神上的空虚，完全丧失道德方面的自制力，。所以，就算范柳原娶了白流苏，白流苏独守空房的日子肯定不会少，那么她这样经济，精神上都不独立的女性，只能每天打打麻将，也许再跟别的阔太太一样，去招惹一些年轻男人，为填补空虚走上一条完全失控的道路，然而命运没有给她太多时间给她精力去想这些事情，命运也没有给他们两个人再多的时间你追我赶，而是突发了剧变。这一剧变，也让他们的故事有了新的进展。

郭杰：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丙顿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巴丙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的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做避难的计画。

文露：

香港城市历史上的一次惨痛的沦陷，就这样在张爱玲笔下，以“炮声响了”这样不经意的笔触呈现了出来。你会发现在张爱玲的大多数作品中，历史的残酷作为一座自然而然的背景墙，几乎不给我们直接的冲击。她没有像同时代的女性作家去写一些抗战文学，像萧红的生死场，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都有不少多战争的直接书写，在那些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沉重的历史直接将人碾压得血肉模糊。而跟他们这种写法截然不同的张爱玲，还在当时被诟病为格局琐碎，狭隘。但是我觉得张爱玲把人和历史的关系处理得真是刚刚好。历史的影响力就被隐藏在人物动作之中，我们来看下一段，战争之后，范柳原和白流苏再次见到后的情景。

郭杰：

街头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的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

文露：

这里面有一个动作值得注意，就是流苏一见到范柳原就紧紧搂住手臂，像搂住孩子似的。其实根本不用说战争怎么让城中哀鸿遍野，因为我们看到两个人从战争之前到战争之后的变化，我们就知道这场战争究竟给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原本两个人都是精明得很，一个想着我要是太容易让他得到，他更不会娶我，另一个则想着，她要是不爱我，我娶她做什么？可是战争之下，流苏和柳原都已经失去了算计，两人就像世上只有彼此了一样，真心实意地相互依偎着。

郭杰：

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创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弹子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文露：

千疮百孔得何止是他们躲避的这间敞厅呢？灾难面前，流苏知道一切物质顷刻就会毁灭，而实实在在的是她身边的范柳原，至少这一刻，她明白自己要的是精神上的陪伴。看到这一刻你有没有想起，在浅水湾的那堵墙下，范柳原说过，世上的文明都毁掉了，或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如今，真是一语成谶。

郭杰：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长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文露：停战了，从张爱玲描写战后的香港，我们已经能感觉到在战争之下，人们变形，残缺的心。张爱玲费力渲染的这种气氛，其实完全也是人们在物质世界倾塌后感受到的挥之不去的虚无感。
郭杰：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文露：

这个时候，他们不在是原来那样的两个剧本里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一种默契和共识，而这种默契和共识，并非两个独立个体心灵上的真正沟通，而是代表的是战争中任意一对男女，为了从对方身上得到安慰，而自然产生的一种极为可悲和无奈的和解。所以张爱玲在这时候把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名字都省去了，用“一个自私的男子”和“一个自私的女人”这样的话来代替。战争之下，已经没有“你”，没有“我”这样个性化非常强的，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存在。人人只求生存，顾不上自我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张爱玲说，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而这也恰好成全了白流苏，她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嫁给范柳原。

郭杰：    

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荑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婚的？"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报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文露：

没错，战争期间的婚姻是潦草的，这个决定本身就很潦草。香港这座城市对于居住者来说就是他们所处的整个天地，所以香港的陷落，对他们来说，难免就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味道。人的心里只剩下对这种末日感的恐慌，而爱情在这种时候该是多么奢侈的东西，爱情是什么？爱情从来就不是一对精神上千疮百孔的男女的相互补偿，而是两个人格，精神方面都相对完整的人，为彼此锦上添花。2004年，饱经历战争折磨的伊拉克，在国民精神极度缺乏安全感，失业率颇高的情况下，结婚率竟上涨了60%到70%，而离婚率也下降了30%。被采访的一些家庭承认，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儿爱情，他们指希望通过结婚来改变自己的生活。白流苏和范柳原如果说原本还有一点儿爱情的可能的话，现在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了，他们跟那些伊拉克的那些新婚者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需要的更多的是陪伴，是抚慰，相互取暖。所以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婚姻，其实和伊拉克的那些新婚夫妇出发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疗伤。

郭杰：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文露：

张爱玲几乎没有描写战争的残酷，而是直接把笔墨放在了流苏和柳原的相处上，但我觉得直接展现残酷有时候反而是对残酷的一种损害，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强调过间接的力量，他举了一个古希腊神话中的故事做例子，珀尔修斯为国王的寿宴要去取蛇发女妖的头颅，得知如果直视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眼睛，则会变成石头后，他利用盾牌映照出美杜莎的准确位置，然后砍掉了她的头颅，避免了石化的危险。我觉得张爱玲可能在这篇小说里仍然无意去突出历史，她没有把历史装进宏大叙事的模子里，而是选取了一对平凡男女的琐碎生活安插在历史之中，但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对男女的故事，反而成了战争时代婚姻的最好样本。而讽刺的是，到最后你终于发现，原来倾城之恋，竟然是指一座城市的倾塌，成全了一桩婚姻，个人和历史的这种若有若无的极为荒诞的因果关系，正是张爱玲埋在了这部小说里，最大的讽刺之笔。
郭杰：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文露：

其实这个结局真的圆满吗？我看则不然。流苏始终因为算计，错过了自己可能得到的真挚情感，而战争的摧枯拉朽带给她的，始终只是一栋房子，一桩婚姻，而不是爱情。还记得柳原说过一句，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其实现在的人不就是这样吗，精明，世故，谈恋爱很大程度上精神活动，可多少人率先要谈物质？上个世纪20年代有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北京大学一位教授，为了同行的婚姻辩护，提出了“有条件的”、“可比较的”、“可变迁的”爱情定则。结果就引起了一大批青年学生的争执，然而这位教授这种理性观念并没有获得多数人的支持，周作人先生甚至直接表示，“无条件的爱情”即使是在口头纸上，也总是至可庆贺的事，从上个世纪到现在，时代在向前，可是的确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在褪色。其实我更加希望，天下多一些糊涂人，像张爱玲，你看她落笔精于世故，但是她也敢于为爱放任自己糊涂，她笔下的女人，既有白流苏这种精于算计的，也有极敢爱敢恨的女子，她就是那篇赫赫有名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那朵红玫瑰。下一集，敬请期待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