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4：王敬慧 | 卑贱地活着比英勇地死去要难得多

喜马拉雅的听友你好！我是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王敬慧。欢迎你来听我的文学课！上一节课我们聊了聊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我想，它所表现出的个性主义并不意味着唯我独尊，当然也不意味着极端个人主义。

我们通过细细品味其中的些许文字，体会它所表达的恰恰是反方向的平等、民主的思想。为什么这么说呢？惠特曼通过在“自我之歌”中歌颂人体的美，歌颂普通人的伟大，歌颂人在劳动中与自然万物的和谐。

如果今天我将题干换一下，不说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就说惠特曼文本中的“自我”有三种，它们分别是“个体自我”“美国自我”“普遍自我”，那么该怎么理解，怎么说惠特曼的和谐观呢？答案可以是这样的：

在“个体自我”中，惠特曼认为肉体和精神达到完美的平衡，才能构成个体自我；在“美国自我”中，民主是美国特征的中重要组成部分。他认为，只有在一个人人平等和自由的社会中，个人才能实现自我。对于“普遍自我”惠特曼认为这个自我要通过与自然的均衡达到，而且更能体现自我。对于惠特曼来说，任何一个美国人都是一个作为个体的、美国的及普遍意义的自我。

其实上一次在和大家聊“自我之歌”说惠特曼是如何受到艾默生的自然观的影响的时候，我脑海中想到的是英国诗人威廉姆布莱克，这位诗人为人所熟知的名句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在此，惠特曼也有同样的令人触动的表述：

“我相信一片草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星星，

一只蚂蚁，一粒沙和一个鹪鹩的卵都是同样地完美，

雨蛙也是造物者的一种精工的制作，

藤蔓四延的黑莓可以装饰天堂里的华屋，

我手掌上一个极小的关节可以使所有的机器都显得渺小可怜！

母牛低头吃草的样子超越了任何的石像，

一个小鼠的神奇足够使千千万万的异教徒吃惊。”

这样对世界如此深刻的认识，并能用诗句恰当展现出来的人其实并不多，惠特曼就是一位。诗歌可以拍成电影吗？你可能不知道，惠特曼的诗歌曾经也通过电影呈现过。

很多人看过《死亡诗社》这部电影吧，我为你简单介绍一下情节，如果感兴趣可以自己去看一看。一所贵族学校的开学典礼暨建校100周年华诞正隆重举行，也就在这一天，这所学校的荣誉毕业生、从伦敦回来的新教师约翰·基廷回校出任英文教师。基廷老师在第一课说到的第一句诗就是来自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他对学生们说，如果有胆量的话，你可以叫我船长。

与学院一贯采用传统和保守的教授方式不同，基廷老师鼓励这群学生摆脱权威，做自己内心的主人，做一个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s），而不是被书中的条条框框所束缚。老师让同学们斯掉了课本上埃文斯·普理查特博士对诗歌分析方法描述的章节。并告诉学生：

“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好玩。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份子。而人类是充满热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是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生活的意义。”

这位老师哼着的《扬基进行曲》、向学生宣传珍惜时间、及时行乐的信条、以及让学生撕书、鼓励学生站在课桌上，用一个崭新的视角去观察周围的世界；所有这些在学生长期被窒息的心灵中引发了一场地震。

学生们逐渐明白，诗歌不应被固定的形式所束缚，同样，每个年轻的生命也是如此。每个人都应像“为这场伟大的戏剧贡献一首诗”一样独立地追寻生活的意义，冲出平静的绝望，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开拓新的天地，正如他领着学生们读的惠特曼《啊，自我！啊，生命！》中所写的那样。

这个问题总是不停地出现/　　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　　城市充斥着愚昧/生活在其中有什么意义/　　啊！自我！啊！生命！/　　答案是：因为你的存在/　　因为你的存在/　　因为伟大的生命活力的戏剧在继续/　　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在操场上，基廷老师让同学们随着音乐，大声读出手里纸条上的惠特曼的《欢乐之歌》的诗句，随后踢出脚下的足球。乘船去出海！/　　离开这安稳而又不堪忍受的陆地，/　　离开这惹人懊恼的、千篇一律的街道、人行道以及房屋，/　　离开你，啊，你这凝固不动的陆地，登上一条船，/　　航海，航海，去航海！/　　啊，让生活自此成为一首诗，歌唱出崭新的欢乐！/　　跳舞，雀跃，拍手，呼喊，跳跃，欢蹦，向前翻滚，继续漂荡！/　　做一个世界水手，驶向所有港口的世界水手。

他引导学生克服恐惧，做自我的主人。比如学生安德森胆怯、自卑，不敢写和念出自己所写之诗时，基廷老师再次借用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来激励他——“I sound mybarbaric yawp over the rooftops of the world.”(我站在世界的屋脊上喊出我野性的狂叫),他鼓励学生做自我的主人，坚持自我的信仰，不去在意旁人的眼光；鼓励他们找到自己的路，自己的步伐、步调，而不是随波逐流。

很不幸的是，当学生内尔听说父母要将自己转学到其他学校，离开他喜欢的同学和老师基廷时，他慌张了，选择了自杀。如果他读过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就好了，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而学校将内尔的去世归罪到基廷老师，决定开除他。而在基丁老师即将离开之际，学生们纷纷站在课桌上，大声朗读惠特曼的“船长啊，我的船长”向基廷老师致敬，表达对他离开的不舍与心痛，以及对基廷老师谆谆教诲的感激，这种心情与惠特曼写诗表达对林肯总统的不舍是一样的。

作为美国第16任总统，林肯在任期内，为了维护国家统一、摧毁蓄奴制而领导了南北战争，解放了黑人奴隶。这也是惠特曼所赞成的事业。就在美国人民欢庆胜利的时刻，反动势力雇佣的刺客杀害了林肯。惠特曼为此极度悲痛，写下了很多诗纪念这位伟大的英雄，《啊，船长，我们的船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诗歌的基调是悲壮的。诗人运用了比喻和象征的手法，把美国比作一艘航船，把林肯总统比作船长，把维护国家的统一和废奴斗争比作一段艰险的航程。

该诗由三个诗节组成，各诗节结构统一，句子排列整齐匀称。每个诗节包括四行长句和四行短句，从视觉上看这三个诗节，就像大海中的波浪，呼唤着船长，视觉效果恰好与诗的内容相得益彰。

第一个诗节中，诗人用四行长句描绘出海岸上万众欢腾迎接大船归还的场面和支持废奴事业的热情：

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

我们的船安渡过惊涛骇浪，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得手中。

港口已经不远，钟声我已听见，万千人众在欢呼呐喊，

目迎着我们的船从容返航，我们的船威严而且勇敢。

然后诗人用四句短句勾勒出船上令人悲哀的惨状。

可是，心啊！心啊！心啊！

哦，殷红的血滴流泻，

在甲板上，那里躺着我的船长，

他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

接着，诗人用拉近聚焦点，“旌旗飞”、“人群”、“花束” 、”彩带”、“花环”这些视觉意象和“呼唤”、“号角”这些听觉意象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热烈欢庆的场面，烘托出人民对林肯这位领导者的爱戴；

哦，船长，我的船长！起来吧，请听听这钟声，

起来，——旌旗，为你招展——号角，为你长鸣。

为你，岸上挤满了人群——为你，无数花束、彩带、花环。

为你熙攘的群众在呼唤，转动着多少殷切的脸。

然后诗人又用四个短句接着哀叹伟人的离去。

这里，船长！亲爱的父亲！

你头颅下边是我的手臂！

这是甲板上的一场梦啊，

你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

通过这种远与近、动与静、喜与悲相互映衬的画面形成强烈的反差，惠特曼烘托渲染出浓烈的悲剧气氛。然后用第三个诗节，4个长句+4个短句来反复哀叹对林肯的悼念之情。

我们的船长不作回答，他的双唇惨白、寂静，

我的父亲不能感觉我的手臂，他已没有脉搏、没有生命，

我们的船已安全抛锚碇泊，航行已完成，已告终，

胜利的船从险恶的旅途归来，我们寻求的已赢得手中。

欢呼，哦，海岸！轰鸣，哦，洪钟！

可是，我却轻移悲伤的步履，

在甲板上，那里躺着我的船长，

他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

惠特曼在三个诗节的结尾反复重复这样的诗句：“在甲板上，船长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这样的重复手法作用就像意大利歌剧咏叹调辉煌的收束和结尾前的短促乐章重复，惠特曼就是那位歌唱者，哀泣着他所挚爱的父亲一般的船长的去世。比起惠特曼其他的自由体诗歌，这篇诗歌是他所创作的比较韵工整，格律严格，被认为是惠特曼“最传统”的诗作。

那么，我们船上的人到底能做什么？如果从惠特曼的诗歌中找答案，他曾说：“我无论生活在哪里，遇到任何意外都要保持自我平衡，面对黑夜，风暴，饥饿，嘲弄，事故，挫败，都要像树木和动物那样坚韧。”看来我们要像自然界的生物学习，比如蜘蛛坚韧的精神。惠特曼在《一只无声的坚忍的蜘蛛》这首诗中这样写道：

一只无声的坚忍的蜘蛛，

我看出它在一个小小的海洲上和四面隔绝，

我看出它怎样向空阔的四周去探险，

它从自己的体内散出一缕一缕一缕的丝来。

永远散着——永不疲倦地忙迫着。

而你，啊，我的灵魂哟，在你所处的地方，

周围为无限的空间的海洋所隔绝，

你不断地在冥想、冒险、探索，

寻觅地区以便使这些海洋连接起来，

直到你需要的桥梁做成，

直到你下定了你柔韧的铁锚，

直到你放出的游丝挂住了什么地方，

啊，我的灵魂哟！

人类需要的是一个坚韧的灵魂。

今天这讲就到这里，这一讲我为你介绍了《草叶集》中的诗歌是如何帮助一部电影成为经典，并勾勒出惠特曼希望我们这些坐在船上的水手该有什么样的素质：质疑权威的胆量，克服恐惧的勇气，还有就是一个坚韧的灵魂。还有我最想重复的是《麦田守望者》中的那句话：“一个不成熟者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者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卑贱地活着比英勇地死去要难得多。

今天的内容先讲到这里，听完这一讲你可能想知道，惠特曼的诗歌对中国现代诗歌产生过哪些影响呢？从第一版到第九版，《草叶集》是如何实现自身蜕变而经久不衰的呢？这些都将在下一讲的内容中，为你解答。

最后，我想说的是，作为美国的天才诗人，惠特曼不仅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世界的。好了，感谢你的收听，我们下一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