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真正的中国贵族到底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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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是一个优雅的贵族社会，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就是一个经典的历史故事。周代文化最重要的标志是“礼”，哪怕在战争中对峙双方都要遵守“战争礼”，类似欧洲的“骑士精神”：在战争中双方比的是勇气和实力，偷袭、欺诈、乘人之危都是被人瞧不起的。

文稿 

上一集讲到，周代建立了比较完善的分封制，在皇帝制度出现前，西周社会就已经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统治，创造了一个非常辉煌的时代。

孔子是商朝王族的后代，本来和周王朝是仇敌，但孔子一生都在热情歌颂周朝。他一再说“吾从周”，我喜欢周朝，因为周朝是一个优雅的贵族社会。

对于“贵族”这两个字，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很陌生了。虽然现在许多别墅小区，都起名“贵族苑”“贵族庄园”，很多人把孩子送去贵族学校，崇尚所谓“贵族”生活。大部分人所理解的贵族生活，就是住别墅、开好车、打高尔夫球，挥金如土，花天酒地，就是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不叫贵族精神，这叫“暴发户精神”。

什么叫贵族精神呢？先从宋襄公的故事讲起。

仁义之师宋襄公

读过春秋历史的人都知道宋襄公的“泓水之战”，通过那一战，宋襄公被标上了“蠢 猪式的仁义”的标签，成为后世中国人嘲笑的对象。

宋国与楚国打仗，宋国在北方，楚国在南方，宋国军队在泓水的北边列好了阵势，楚国军队需要渡过泓水来交战。宋国军官对宋襄公说：“楚军比我军人数多，装备更精良，我们应该趁他们正在渡河马上发起进攻，这样我们可以获胜。”

泓水之战位置示意图

这在今天看来是很好的一个建议，力量不行只能搞突然袭击。然而宋襄公却回答说：“不行，不符合战争规则。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君子说不能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不能擒获须发已经斑白的敌人；敌人处于险地，不能乘人之危；敌军没有做好准备，不能突施偷袭。现在楚军正在渡河，我军就发起进攻，不合仁义。等楚军全部渡过河，列好阵，我们再进攻。”

结果是等楚军全部渡过河后双方才开战，宋军因寡不敌众，落得大败，宋襄公也受了伤，第二年箭伤复发，悲惨地死去。

宋襄公指挥作战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这位宋襄公确实愚蠢得可以。作为指挥打仗的一国之君，宋襄公为什么这么“笨”呢？如果我们对宋襄公所处的时代有所了解，就会知道为什么他要做这样的选择。

因为周代文化最重要的标志是“礼”。

封建天下诸侯之后，周公“制礼作乐”，制定了一系列的典章制度，这就是所谓的“周礼”。规定不同辈份的人，关系远近不同的人，见面怎么行礼，平时怎么交往。据说这一制度体系完备， “大礼有三百，小礼有三千”。

体系复杂的周礼

这套周礼是很有用的，西周两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基本没有出现内乱，很少出现诸侯和士大夫犯上作乱，周礼发挥了重要的约束作用。

在周代社会生活，特别是上层社会中，“礼”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甚至在战场上人们也需要讲究“战争礼”。因为西周的历史比较简略，缺失很多细节，我们需要借助春秋时代的资料来看。即使到了春秋，我们从历史记载中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贵族精神。

周礼的现代复原

春秋时以车战为主，选择好一处平坦开阔的地点，双方约好时间，大致同时抵达，等双方列好队伍之后，鸣起战鼓，驱车冲向对方。这就是所谓的“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

这种战争，更像一种体育比赛，要遵守一定的次序。《左传》记载的宋国公子城与华豹之战就十分典型：双方战车相遇，华豹张弓搭箭，向公子城射来，结果却偏离目标。华豹动作敏捷，又一次搭箭上弦。公子城一见，对他不屑地大喊：“不更射为鄙！”意思是规则是双方一人一箭，你射了我一箭，现在应该我 射你一箭了。你不守规则，太卑鄙了！华豹闻言，就放下弓，老老实实地等公子城搭弓，结果公子城一箭射死了华豹。

史书并没有嘲笑华豹愚蠢，相反却肯定他以生命维护了武士的尊严。

春秋时期的车战

在今人看来，这些古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似乎太迂腐了，其实不然，因为春秋以前的作战方式和战争理念都与后世有很大的不同。春秋时期的军队都是以贵族为主体，战士人数不多，双方各有几百辆战车而已，规模不大，每次战争一般不超过一天，因此那个时候的战争更像是一次大规模的绅士间的决斗。

贵族们在战争中比的是勇气和实力，偷袭、欺诈、乘人之危都是被人瞧不起的。

宋襄公的“不重伤（不让人二次受伤，就是不攻击伤员），不禽二毛（不俘虏头发有两种颜色，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不鼓不成列（对方没有排好队列时，本方不能进攻）”，正是那个时代普遍的战争规范。

贵族战争是有规则的

不仅那时的战争规范今人已经十分陌生，那个时代战场上贵族们的风度和言辞，更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左传》记述了晋国和楚国在鄢陵打的一场大仗，让我们看到春秋时代的战场上双方是怎么聊天的。

史书的原文是：“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

就是说在这次战斗里，晋国的大将军郤至前后三次遇到了楚共王。他每次见到楚共王，都脱下头盔，恭敬地在路边站着。楚共王很欣赏这位晋国将军的风度，派手下赠给了郤至一张弓，并说：“你每次见到我，都要遵循礼节疾步而走，让您受累了。”

郤至对楚王的大臣说：“您的外国臣子，奉了本国君主的命令作战，在战场上穿戴着盔甲，不能对您下拜行礼，请您谅解。承蒙您派人慰问，我心里实在不敢当。因为在战斗当中，只好对您的使者行个礼了。”说完，对楚国大臣作了三个揖就走了。

晋楚争霸

即使是在血 腥的战争中，两国将领的交往仍然非常有风度非常得体。了解了这些背景，我们就知道泓水之战中宋襄公的选择并非是心血来潮。

宋国在周代是商朝后裔，贵族传统根深蒂固。宋襄公从小受到严格贵族教育，讲究贵族风度是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观念。

在战争中，他既要取胜，也要赢得“漂亮”，赢得“合理”，赢得“高贵”，甚至在一定意义上，风度大于胜败。那些今天看起来迂腐的礼仪其实不仅仅是仪式和礼节，更是一个阶级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宋襄公的“愚蠢”，其实是那个时代贵族风度的一种表现。

影视作品中的宋襄公

为什么今天我们会公然嘲笑宋襄公呢？这是由于中国的贵族传统中断太久，我们的贵族时代在公元前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就结束了，所以今天的中国人确实已经很难理解春秋战国时代古人们的内心世界。

春秋时代的战争规则，其实就是中世纪欧洲的“骑士精神”。

中世纪欧洲骑士打仗要遵守的行为准则是：第一，不伤害俘虏，第二，不攻击未披挂整齐的骑士。第三，不攻击非战斗人员，如妇女、儿童、老人。

宋襄公所说的战征伦理，和欧洲的骑士精神非常相似，所以贵族社会有着共通的精神价值和游戏规则。可惜的是，今天相当多的中国人崇拜欧洲的骑士精神，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它是我们嘲笑了几千年的“宋襄公主义”的欧洲版而已。

从这个事实可以看出，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和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人，已经非常不一样了。

欧洲的骑士精神

和泓水之战一样，春秋时代还有许多故事，我们今天读起来感觉难以理解。但是如果对比欧洲贵族时代的故事，一下就能明白。

比如在当年批孔大潮中，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子路正冠：说的是孔子的弟子子路，在战争中阵亡，他临死前还不忘把摔歪的帽子戴正，把帽子底下的带子系好。所以人们认为这个故事说明孔子和他的弟子是多么迂腐，儒家学说是多么害人，死到临头，还念念不忘那些教条。

孔子与子路

但其实周代礼教精神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尊严和风度。子路在敌人的刀锋下系好帽缨，正体现了贵族在死亡面前从容不迫。

在西方的贵族社会也能找到类似的例子，比如法国大革命高峰的时候，路易十六和皇后都被送上了断头台，皇后上断头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皇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道歉：“对不起，先生。”

春秋时代的战争中，还有许多有趣的小插曲。比如发生在楚国与晋国的“邲之战”，那场战争中晋国被打得大败。在逃跑时慌不择路，晋国的许多战车陷入泥坑，狼狈不堪。楚国士兵不但不乘机追杀，反而还跑上前教晋车，如何抽去车前横木如何垫在后面，以便冲出陷坑。晋军脱离困境后，还回头对楚军开玩笑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还是你们逃跑有经验啊。真的是很幽默了。

晋楚争霸

在今天的中国人看来，这种战争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但是这种“可笑”的场景在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战争中也经常能看到。

1135年英国的亨利一世去世，他的外孙享利二世和外甥斯蒂芬都认为自己有权继承英国王位，斯蒂芬抢先一步登上了王位，亨利二世不服，领兵前来争夺王位。

在第一次王位争夺战中，年仅十四岁的亨利二世经验不足，准备不充分，还没开战军队就没有粮饷，陷入饥饿，困窘之下，他居然向敌人斯蒂芬请求支援。而斯蒂芬呢，居然也就慷慨解囊，借钱让亨利二世把饥饿的雇佣军打发回家，第一次战争就这样不了了之。

数年之后，亨利羽翼已丰，卷土重来，双方再次展开大战，这次亨利很快取得胜利，斯蒂芬俯首投降。然而双方谈判后达成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双方约定，斯蒂芬继续做英国国王，不过宣布亨利二世为他的继承人，一旦百年之后，由亨利二世登基。

英国亨利二世

这些故事反映出，贵族时代的战争与平民时代有很大不同，贵族间的战争一般并不以杀戮和彻底征服为目的，一般点到为止。在战场上，大家是敌人，下了战场，大家仍然是朋友。

中国的贵族社会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就基本结束了，而西方一直持续到近代早期，也就是说西方贵族社会比中国晚结束了一千多年，这是构成中西历史风貌不同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