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两个刚烈女性之死为何值得悲叹？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七十八回。
这一回延续了前面晴雯的悲剧，描写晴雯死去的斑斑血泪，又同时穿插了另一个壮烈牺牲的历史人物林四娘，而形成了呼应或对比的效果，因此，这一整回主要是对两个女性的悼念、歌咏。其中，林四娘以一个脂粉英雄的姿态，兼具了倾城倾国的姿色和超凡卓绝的武艺，所以被称为「姽嫿将军」，她后来也统帅军队、奋勇作战，最后为国捐躯，因此受到了举国上下的热烈赞扬，大家都要作一首《姽嫿词》，以传诵她的忠义。这时，贾政聚集了清客们也都敬佩不已，于是唤来宝玉等晚辈一起写诗表达哀挽，其中，宝玉那一首淋漓尽致的长篇古诗，最受到大家的欣赏，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老学士闲征姽嫿词〉。接着宝玉回到了大观园里，触景伤情，于是为晴雯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以表达心中无限的辛酸，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这一回的情节同样是非常丰富、甚至意义非常复杂，其中那些大家很容易看得见、也很受到感动的地方，我就不多说了，在这短短的导读时间里，我提醒大家注意三个有趣的重点。
第一，宝玉啊，还真的是一个不够了解人生苦难，甚至自我中心的小男生。当时，宝玉带了两个小丫头私底下询问晴雯临终的情况，一个诚实的小丫头转述宋妈妈的说法，说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而一夜叫的是娘，并没有再叫别人了，宝玉虽然很悲痛，却对这个事实很不满意，于是抱怨这个丫头糊涂，想必没有听清楚。讲到这里，你应该感觉得到宝玉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了吧？是的，宝玉希望晴雯在人生最后的时刻，所记挂的是宝玉自己！这当然是他对两人之间的情分所做的期待，所以才会对真实的情况感到失落。
但是，我要提醒大家，你知道晴雯喊了一夜的娘，那就表示她遭遇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吗？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曾经说过：「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可见晴雯非常地痛，痛到脱口而出，喊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娘，那就是一种痛到极端时，生命本身在求救的呼唤啊。但宝玉显然并不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只关心晴雯是否临死都还一心记挂于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知了，也证明宝玉确实还没有真正领略生命的苦难。
第二，这个实实在在的小丫鬟据实以告，宝玉却不满意，于是旁边另外一个伶俐的小丫鬟就刻意投宝玉之所好，骗宝玉说她亲自去探望晴雯，然后还编造了一个晴雯死后升天做花神的美丽谎言，让宝玉非常惊喜，于是信以为真，还继续追问说：「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看到八月的芙蓉正开，便就地取材，说晴雯是专管芙蓉花的。这主仆之间的一番问答，也是曹雪芹刻意安排、用来双关的，大家还记得，前面第六十三回怡红院庆生掣花签的时候，一位姑娘抽一支签，那就是她们个人的代表花，到了这时等于告诉我们，晴雯的代表花也是芙蓉花，和黛玉一样，难怪当时袭人、麝月、香菱都抽了签，独独没有看到晴雯，就是因为一支签没办法给两个人用啊。
而这里所谓的总花神，就是隐喻宝玉，他是所有少女们围绕的核心，也一心想要照顾所有的女孩子，所以第三十七回说，宝玉小时候自己取的旧号是「绛洞花主」，显示他想要做绛洞（红色的洞穴，也就是女儿国）里百花的领主，那岂不就等于是总花神吗？
第三，宝玉采取了私下祭拜的做法，自认为简单而隆重，并且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标新立异，因此还有一点自豪，但其实他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失格，更谈不上离经叛道。请大家注意：宝玉为自己开脱、或合理化这个私祭行为的时候，引用的正是最正统的经典，他说：「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这里所引用的古人的话，就是出自《左传》，那可是儒家的十三经之一啊。
所以说，宝玉始终都十分遵循正统的儒家精神，他所反对的，其实是被世俗化了的、失去内在精神高度的那个层次，所以前面提到好几次，宝玉一直都衷心地尊崇孔孟，《四书》也是他最珍惜的典籍，当初焚书的时候唯一没有烧的，就是这些圣人的原典呢。因此，当宝玉要表达对晴雯的悼念时，依然采取了祭祀的礼仪，也同样使用了祭祀的时候会发表、诵读的诔文，这就证明他并没有所谓的叛逆，也不算多么另类，只是做了一点个人化的调整而已。
至于诔文的内容，这里也先提一点请大家注意。你看，宝玉把满怀的悲伤写进了那一篇诔文里，而这篇诔文用的是非常整齐、典雅、精致的骈文，充满了各种艰深的典故，我们现代人恐怕都会读得很辛苦。可见，曹雪芹是很喜欢这一类精英文化的，并且认为只有这样的雅文学才能把悲伤表达得最深刻，那种感人肺腑的力量和白话文是很不一样的。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