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断魂枪》2 | 孙洁:他为何总说“不传!”

老舍《断魂枪》2 | 孙洁:他为何总说“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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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1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孙洁,今天我同大家分享的是老舍的短篇小说《断魂枪》。


《断魂枪》发表于1935年9月22日的《大公报·文艺》,反映的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面临的一个最重大的问题。


这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二十世纪新旧文化交战的问题,旧的历史、文化、技术、艺术被轰轰烈烈呼啸而来的时代车轮无情地碾碎,“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被坚船利炮炸醒的中国千年大梦,就这样浓缩在沙子龙“不传”的枪法里,被这篇《断魂枪》永久地封存。


沙子龙是一个满怀绝技的江湖镳师,但是二十世纪的到来,使得他一腔的武艺已经毫无用处,在新的时代面前,他已经不可能再凭着他的“五虎断魂枪”来赢得江湖的声望,来养家糊口。所以,小说一开始就写沙子龙的镳局已经改成了客栈,他现在只是一个开客栈的小老板。虽然他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武艺,他还是有一些追捧者,他的徒弟之一王三胜就在街头卖艺,到处宣称自己是沙子龙的学生。在这个时候,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孙老者,他一心想要向沙子龙求得“五虎断魂枪”的真传,但是沙子龙在孙老者面前一直在那里退让,他说自己的枪法要随自己进棺材的,这个枪法他是不传的。沙子龙这样的退让使得远道而来的孙老者,和一直在外面吹腾沙子龙有多厉害的他的一些徒弟们,都非常的沮丧。所以,小说就在这个时候进入了结尾,沙子龙在送走了孙老者,赶走了他的徒弟们之后,在自己的院子里把门一关,自己给自己练了一套枪法,摸着凉滑的枪身说:“不传!不传!”


没有比二十世纪对中国传统文化更不友好的时代了,就像沙子龙的那六十四路枪法的遭遇。它先被西方列强的枪炮炸平一遍,再由“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鄙薄一遍,又在随后的更尖锐的民族矛盾中被各种功利主义的理念蹂躏一遍,最后,在一个叫作“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被彻底地砸烂。我们知道,那一天,在国子监被迫看京剧院价值连城的衣箱被焚烧殆尽的次日,老舍本人也奔赴茫茫湖水,从此,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热爱中国文化的满族老人,再在心底里喊出倔强的“不传”的声音。


2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这是沙子龙,也是老舍,也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人面临的共同的绝境。


一方面,中华民族一直在做“东方的大梦”,一直在自我陶醉,自我沉迷,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溃烂之处美如乳酪,红肿之处艳若桃花”,这样的对“僵尸的乐观”的否定是“五四”一代文人共同的话语指向,也是老舍这样的“五四”后第二代文人对“五四”精神的心领神会之处,并由此导向如“国民性”检讨这样的一生持有的创作主题。


另一方面,“东方的大梦”不是自己醒来的,是被西方列强狂轰滥炸之后醒来的:


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对此,“五四”第一代文人(如鲁迅、胡适)一方面痛心疾首,一方面引发了他们长久的“球籍”思虑;“五四”后第二代文人(如老舍、沈从文)则更多地以凭吊的方式展开他们的文化图景渲染。


老舍曾经把自己和自己的同龄人称为“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何容何许人也》,1935年)他说,他们这些人——


他们的生年月日就不对:都生在前清末年,现在都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礼义廉耻与孝悌忠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很大的分量。同时,他们对于新的事情与道理都明白个几成。以前的作人之道弃之可惜,于是对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试验。对以后的文化建设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别人革命可以发财,而他们革命只落个“忆昔当年……”。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


作为自己的镜像,老舍塑造了沙子龙(《断魂枪》)、黑李(《黑白李》)、祁天佑(《四世同堂》)这样一批理想的保守主义者的形象。在理智上,老舍知道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但是,出于对本土文化最深厚的感情,他希望守护住沙子龙最后的一点尊严,所以,在小说的最后,老舍这样写道: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是老舍在1930年代通过以《断魂枪》为代表的一系列的作品想表达的一个总体的意思。


3

《断魂枪》有一个后来被删掉的题记:


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


这个题记来源于英国剧作家约翰·盖伊(John Gay)的墓志铭。老舍为什么借这样一个墓志铭来做《断魂枪》的题记,他希望通过小说《断魂枪》埋葬什么,感慨什么?我认为这个题记传递出来两重的信息。


第一重信息:《断魂枪》的故事显示了一种看破,就是所谓的看破红尘的看破,传递了老舍的虚无感。生命到最后,大家都是一抔黄土,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扩展开去看,在更广的意义群上,时代、世界、世象的万端是否确实有意义呢?


第二点,老舍通过这个墓志铭透露出一种绝望的情绪。二十世纪的现代文明对于中华民族经过几千年发展渐次成形的各种程式、各种传统、各种心理,都有不需论证的强烈的破坏的作用,这令老舍悲观失望。这也指向了小说中沙子龙一再说的“不传”二字。


沙子龙说,这个枪法我是不传的,我带着它进棺材,小说最后,在“对影成三人”的孤寂中,沙子龙又一次对着自己的内心,说,“不传”。“不传”二字在全篇一再出现,直到结尾达到高潮。“不传”显示了沙子龙——也是老舍——当时的一种最深的绝望,他希望这个绝技到此为止,因为它已经和以破坏传统为荣耀的新时代完全南辕北辙了,唯一的守护方式就是“不传”。这是一种极端的绝望情绪,和以墓志铭作的“题记”形成了完整的呼应。


4

《断魂枪》是老舍本人的得意之作。他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中说:《断魂枪》是“把十万字的材料写成五千字的一个短篇”,他进而解释道:


在《断魂枪》里,我表现了三个人,一桩事。这三个人与这一桩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选出来的,他们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过了许多回,所以他们都能立得住。那件事是我所要在长篇中表现的许多事实之一,所以它很利落。拿这么一件小小的事,联系上三个人,所以全篇是从从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这样,材料受了损失,而艺术占了便宜;五千字也许比十万字更好。文艺并非肥猪,块儿越大越好。


怎么用五千字表现这三个人、一桩事,又由这三个人、一桩事表现那么大的时代命题呢?老舍首先用了衬托的手法。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是一个连环套式的层层递进的写法,前一个人作为后一个人的衬托和伏笔出现,每一个人物都有他独特的气场、层阶,和在叙事中的作用。老舍说了,因为他之前“想过了许多回”,所以叙事能做到从容不迫。


因为以简约为小说的要旨,所以叙述本身要做到要言不烦,简劲含蓄。这一趋赴通过两种写作方法达成。


一是在写作本身,能白描决不涂染,能俭省决不铺张。所以我们就看到了这段强有力的比武场面,同时既是孙老者的出场,又是孙老者在小说里最精彩的亮相: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喜欢听评书的读者一定能感知到这段文字里评书短打书的影子。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动作描写,用的是先抑后扬的写法,貌不惊人的老人,“小干巴个儿”,“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就是这对慑人魂魄的眼睛,伴随着干净利落的动作,三下五除二打败了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王三胜,把小说的叙事引向又一个高潮。


另一方法则是更高明的“留白”的写法,话不都说出来,留给读者去想,去回味,可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这也是现代白话小说乃至白话文学 比较稀缺的素质。


正因为此,沙子龙的“不传!不传!”的自语会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激进一派认为老舍是在讽刺沙子龙的保守,毕竟浪花淘尽英雄,沙子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之前再威风,他的武艺再出众,在新的时代也毫无意义,因此这套枪法,无论他传与不传,同样没有意义。保守一派,比如我,则认为老舍在捍卫沙子龙,这我们在本讲的一开头已经谈过了。之所以出现如此大相径庭的解读,是和老舍本人没有把话说满有关的,事实上也展示了“留白”技巧的魅力。那么我们为什么认为老舍是站在沙子龙的立场上,对他的“不传”惋惜多于讽刺呢?因为老舍同一时期,同一主题,不仅写了《断魂枪》,还写了《老字号》《新韩穆烈德》《黑白李》这样一些小说,传递同一个思想。


所以我们看到,在这篇突显“新与旧”时代演进的悖论的小说里,老舍十分熟练地化用了他熟悉的中国传统叙事的方法,不论是上述以评书技巧写人物动作的白描法,还是通过激发想象拓展无限空间的留白法,这也能从侧面论证老舍本人在1930年代对中国传统文学有一个创造性利用的过程。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阳阳的糖果屋

    对影成三人,“不传”二字中满是内心苍凉的沙子龙对断魂枪绝望的守护吧。

  • 蜜桃奶糖呀

    讲的最烂的导师,照着书稿念,毫无生气,死板呆滞,过度解读,听了她的讲解完全没有去看原著的兴致了

    清风拂柳香满袖 回复 @蜜桃奶糖呀: 老师讲的挺好的啊

  • 文_石

    凉滑二字写的太妙,写实又写意。同意孙老师关于传统文化在二十世纪被冲退的一文不值,被埋葬被凭吊,悲观的老舍放弃了。对抗时短打书般的利落,最后一段,凉滑的枪身,满天的群星,野店荒林的威风,不传不传,聊聊几十字,这种苍凉力透纸背。

  • 李海林_j8

    东方大梦不可能不醒

  • 夏一LYz

    我比较喜欢老舍先生的作品。老舍先生的文笔通俗而精彩。

  • 雪兔lyra

    本来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的

  • 胡萝卜相宜

    老师讲的挺好的 一方面本来就是面对录音设备而不是在课堂上 另外老师的声线显得比较冷静而已

  • leleckr

    喜欢!大爱!

  • 潇雪薇

    孙老师专门研究老舍先生,我买了一本老舍与他的作品。

  • 清风爱荷影

    不传还好,要不真的不知道现在的人会把技艺弄成什么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