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晴雯之死：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七十七回。
这一回可以说是抄检大观园的余波荡漾，描写王夫人后续的处理过程，主要就是遣发司棋、晴雯、四儿，以及当年解散戏班子时自愿留下来的所有女伶，接着就是宝玉私自去探望被撵出去的晴雯，两人的生死诀别是那么地依依不舍，血泪交织，令人荡气回肠，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没想到芳官、藕官、蕊官等三个人也进行绝食，立定主意一心要出家，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这一些内容看在读者眼里，真是万般不舍，我们似乎也跟着那些少女们一起承担那生离死别的厄运，往事前尘如梦似幻，一去不返，过去的热闹、欢乐失落了，再也回不去那金色的岁月，只剩下无边的空虚。确实，生离死别的悲痛最是椎心刺骨，而人生面临幻灭的终场更是让人感到无限苍凉，何况还有那沉重残酷的现实！于是我们承受不了了，就不知不觉地开始找替罪羊，也不约而同地把箭靶集中在王夫人身上。这是非常普遍的心理反应。
但大家要知道，越是强烈的情绪就越是容易出错，因为情绪会蒙蔽冷静的思考，丧失客观的理性。所以，即使离别是如此苦涩，悲剧是这般沉重，但是非对错并不能因此而抹灭。现在，我就要提醒大家注意四个最被误解的地方。
首先，请你认真想一想：这些少女们离开了大观园，同时也离开了荣国府，就纷纷走入了悲剧，等于失去了庇荫的保护伞，这岂不也证明了贾府是一个幸福的安乐窝吗？否则，她们应该是巴不得赶快离开才对吧？
再说，如果贾府真的是不好的人家，会这样让丫头自由离开，还奉送不少的积蓄和赏赐吗？换做一般人家，应该会把她们卖掉吧？但王夫人却是命令把司棋、芳官的东西都给她们带走，而后面第七十八回写到晴雯死后「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这更是一笔大数目呀。可见她们在贾家所过的真是非常优渥的生活，难怪她们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第三，我们也得知道，单单是放人自由，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跟我们一般所以为的惩罚完全不一样。大家要注意：前面第六十回提到，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对她的母亲何婆子说：「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何婆子听说，欢喜得不断念佛。可见把丫头「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是会让人念佛感恩的善举，而这个做法在小说里就叫做「开恩」。
那么，王夫人现在把司棋、四儿、芳官都赏给她娘去自由婚嫁，所做的便是开恩的事啊。
第四，何况，「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是《红楼梦》里面重复出现两次的歇后语，而每一次出现都让当事人红了眼睛，因为碰到「无常」是最让人伤感的。可是，「无常」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命运，连迎春这些姑娘们都得离开，你该不会以为贾家必须优待这些丫头们一辈子吧？所以在这一回里，迎春就对司棋说：「想这园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换句话说，一切都必然有曲终人散的时刻，现在只是提前一点发生，而且是以优厚的方式放她们自由回家，所以客观上必须说，王夫人完全无愧于道德良心。
至于晴雯，她的情况更复杂。但导读的时间不够，这里我只简单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问题： 
历来晴雯确实没有勾引宝玉，所以晴雯讲了三次「担了虚名」，重点在于「虚」字，但大家要注意：她说「只说大家横竪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你想，一个婢女怎么会和男主人横竖都在一起呢？前面第七十回就已经清楚提到，丫鬟们的一般出路就是配给小厮，连鸳鸯、琥珀、彩云这些一等大丫鬟都没有例外。除非被纳为妾，而显然晴雯就是这样认定的，那她当然不用像红玉那样刻意去勾引宝玉了。再看她说「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可见她其实并不反对勾引，也愿意去做，果然接着就主动做了「论理不该如此」的事，叫宝玉和她交换贴身袄衣，还剪下长指甲给宝玉留念，而这些都是男女偷情的举动。
但就像孔子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真正高洁的人，会宁愿忍受冤屈，而不愿意去做不应该的事，因此，说晴雯「心比天高」，这个「高」到底是指「高洁」，还是「高傲」呢？而一个人能够高傲，常常只是因为运气好，而不是人品崇高。就像妙玉，根据第四十一回脂砚斋的说法，贾府抄家以后，妙玉也流落到了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意指这位妙龄美人不得不委身下嫁一个老人，为了活下去！但到了那个时候，妙玉应该会懂得尊敬刘姥姥，而不是嫌人家肮脏粗俗了吧？
或许，曹雪芹在同情晴雯、妙玉之余，也希望我们思考更多的问题，看到世界和人性的复杂！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