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补天者凤姐：红楼梦里的“西西弗斯”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七十二回。
这一回先是延续前一回的〈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交待后续的情况是司棋的一步走错，以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酿成了重病，只能百般恳求鸳鸯不要泄漏她的祕密，才能超生。想想看，一时的意乱情迷却落得这样痛苦的处境，难怪她会后悔莫及。
接着小说便写到凤姐的病势越来越沉重，却因为好强而不愿意延医诊治，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王熙凤恃强羞说病〉。至于回目的另一句〈来旺妇倚势霸成亲〉，是说凤姐的心腹小厮旺儿想要娶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彩霞做为儿媳妇，前来恳求凤姐做主，这就带有仗势用强的意味了。
讲到这里，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这一回真正最重要的地方，就是要突显贾琏和凤姐这一对夫妻的正派作风！你不要觉得很意外，现在就仔细看曹雪芹是怎么描写的吧。
首先是贾琏。在〈来旺妇倚势霸成亲〉这一段情节里，贾琏虽然以主子的身分做主，但却又特别交代旺儿家的要好好去跟人家说亲，不可霸道；后来贾琏听管家林之孝说旺儿的这个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便改变主意，不但不给他亲事，还要给他一顿棍子，锁起来管教，显然贾琏并不放任豪奴为非作歹，也不因为彩霞只是个丫鬟，就不管她的终身大事。可见贾琏虽然好色，但基本上还是一个正派的人。
只可惜，贾家的财务困境每况愈下，这时已经到了十分窘迫的地步了，贾琏于是向鸳鸯开口，央求她借出一些贾母值钱的私房东西来典当应急，度过最近青黄不接的空窗期。然后有趣的是，贾琏请凤姐再加把劲，事情就可以圆满达成了，因此特别表示要答谢凤姐，而且要什么给什么。这时平儿抢先出主意，要贾琏分一二百两银子给凤姐做一件事，贾琏听了便抱怨说，凤姐只是讲一句话就要利息钱，实在太狠了。
但贾琏的误解真是大错特错。其实这笔一二百两的银子，就是要用在尤二姐的周年忌日啊，原来尤二姐吞金自杀以后已经过了一年了，想当初，凤姐是那样心狠手辣，完全不关心二姐的死活，但二姐一死，心里还记得二姐的周年忌日的，却也只有凤姐，并且要用上一两百两银子，可见仪式的盛大；而当初最爱二姐的贾琏，却根本忘了这件事！
现在，我们就可以谈谈凤姐了。刚刚我们已经看到凤姐虽然因为嫉妒而借刀杀人，但其实内心充满了愧疚，所以才会记得二姐的周年忌日，这可绝对不是真正狠毒的人会有的良心。
其实，凤姐最是贾家可以撑到现在的大功臣，却也是最吃力不讨好的箭靶人物。我们再讲三个重点吧。
第一，凤姐除了靠放帐来开源之外，自己也自掏腰包，做了很多的奉献。这一回我们又再次看到凤姐的损失，凤姐居然把她这一房里所有人员的月钱都捐出来了，包括贾琏、她自己和四个丫头，一共一二十两银子，可惜连三五天都撑不住。于是凤姐更拿出自己的珍贵首饰典卖应急，这一回中就出现了两次，其中之一，是她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但是没半个月就用完了。而贾府里面，又有谁愿意这样付出呢？
第二，凤姐拿出另外两个金项圈去典当，就是因为太监又来勒索了，这真是让人大大意外，谁能想到太监身分低贱，居然可以勒索王公贵族呢？原来他们亲近皇帝，甚至可以影响后宫的命运，因此妃嫔们的娘家不敢得罪，太监们当然心知肚明，于是善加利用，这对于贾家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凤姐的负担就更沉重了，甚至操心到晚上做恶梦。
第三，凤姐这样日夜操心，连带地也损害了健康，所以她常常头痛。前面第五十二回宝玉就说，凤姐那里有治头疼的西洋膏药，叫做「依弗哪」，而麝月说「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可见凤姐常常头痛，那太阳穴上的膏药居然变成了基本的造型了。但凤姐岂只是头痛，她甚至累到小产了，还引发了严重的妇女病。
讲到这里，我们终于知道，原来，凤姐其实一直饱受头痛、恶梦、生病之苦，她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必须费尽全力推大石头上山，可是最恐怖的是，这颗大石头会继续滚下来，他得再一次用尽全力推上去，永无止境地筋疲力竭，又徒劳无功！那么，凤姐不也是这样吗？
不幸的是，凤姐这么努力，却一直承受了大家所给的污名，连我们读者也有很多误会呢，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气馁吧。这时候她终于也灰心了、放弃了，悲愤地说：
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
可是，如果连凤姐都放弃了，又还有谁能维持这个烂摊子呢？那为什么没有人珍惜这个西西弗斯，反倒一直落井下石呢？凤姐的悲愤正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可是大家想一想，连这个仅有唯一的补天者都气馁收手了，那破了大洞的天空还能顶多久？果然不久贾府就彻底地败落，让人感慨万千。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