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来跟你说一个我的老师的故事。”他说。
他是美术家,70岁了,他的老师想必更老吧?“你的老师”,我问,“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吧,他的名字是庞薰琴,大概80多岁了,在北京。”
“你是在杭州美专的时候跟他的吗?那是哪一年?”
“不错,那是1936年。”
我暗自心惊,刚好半个世纪呢!我不禁端坐以待。下面便是他牢记了50年而不能忘的故事:
他是早期留法的,在巴黎,画些很东方情调的油画,画着画着,也画了9年了。有一天,有人介绍他认识当时一位非常出名的老评论家,于是相约到咖啡馆见面。年轻的庞先生当然很兴奋很紧张,兴匆匆地抱了大捆的画去赴约。和这样权威的评论家见面,如果作品一经品题,那真是身价百倍,就算被指拨一下,也会受教无穷。没想到人到了咖啡馆,彼此见过,庞先生正想打开画布,对方却一把按住,说:
“不急,我先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几岁出国的?第二,你在巴黎几年了?”
“我19岁出国,在巴黎待了9年。”
“唔,如果这样,画就不必打开了,我也不必看了”,评论家的表情十分决绝而没有商量的余地。“你19岁出国,太年轻,那时候你还不懂什么叫中国。巴黎9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这样一来,你的画里还有什么可看的?哪里还需要打开?”
年轻的画家当场震住,他原来总以为自己不外受到批评或得到肯定,但居然两者都不是,他的画居然是连看都不必看的画,连打开的动作都嫌多余。
那以后,他认真地想到束装回国,以后他到杭州美专教书,后来还试着用铁线描法画苗人的生活,画得极好。
听了这样的事我噤默不能赞一词,那名满巴黎的评论家真是个异人。他平日看了画,固有卓见,此番连不看画,也有当头棒喝的惊人之语。
但我──这50年后来听故事的人──所急切的和他却有一点不同,他所说的重点在昧于东方、西方的无知无从,我所警憷深惕的却是由于无知无明而产生的情无所钟、心无所系、意气无所鼓荡的苍白凄惶。
但是被这多芒角的故事擦伤,伤得最疼的一点却是:那些住在自己国土上的人就不背井离乡了吗?像塑胶花一样繁艳夸张,毫不惭愧地成为无所不在的装饰品,却从来不知在故土上扎根布须的人到底有多少呢?整个一卷生命都不值得打开一看的,难道仅仅只是50年前那流浪巴黎的年轻画家的个人情节吗?
作者:张晓风
音乐:森英治《凋零之樱》
主播:海潮明月
很棒
其实就是看不起人,还说人家东西方怎样怎样。
表示没懂
了不起的庞薰琴!
多么骄横的西方评论家。其实骄横下想掩盖他自己的心虚吧。那年月,有几个懂中国文化的西方人?有几个到过中国、又钻研过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艺术的西方人?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回到中国的画家能有后来的成就,难道不是东西方文化共同浸润的结果吗?那些铁线苗画不是从传统文化中开出的新花吗?民族的只有走向世界才能获得生命力,而内卷只能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