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浪女回头金不换：尤三姐的爱与愁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六十五回。
这一回延续了前一回贾琏和尤二姐的郎有情、妹有意，透过贾蓉的从中牵线，促成了一桩露水姻缘，贾琏在宁荣街后面不远的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细心布置好以后，就拜过天地、过起日子来了，倒也情投意合，生活得十分美满，这就是回目上说的〈贾二舍偷娶尤二姨〉。而当二姐有了安顿以后，也开始操心起妹妹尤三姐的未来，于是想要把三姐给聘嫁出去，从内容的描写只大约知道三姐自有意中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已经先在这一回的回目上给了提示，所谓〈尤三姐思嫁柳二郎〉的柳二郎，就是先前把薛蟠痛打一顿的柳湘莲。
讲完了这一回的大概以后，我要先提醒大家注意一个情况，那就是：二尤这一对姊妹是以放荡的浪女登场的，而前一回集中写尤二姐和贾蓉、贾琏的调情，到了这一回，就把焦点转向尤三姐和贾珍的对手戏，那更是变本加厉，尤三姐充分显露出她无耻老辣的一面，竟然远远超出贾珍这一等风月能手的见识，三姐才略施一点手段，那样的绰约风流就让他们垂涎三尺、如痴如醉，却又无可奈何、任人宰割，这可是空前绝后的状况！
但三姐和二姐并不相同，她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而且还加倍奉还，要风流就风流个彻底吧！完全放开，没有一丝一毫女性的矜持，也完全打破男女的界线，再加上一股愤世嫉俗的怒气，简直泼辣放肆到了极限，那种又媚、又骚、又辣、又呛的浪荡风情，连最有手腕的风尘女郎都比不上，所以说是「无耻老辣」。也因此三姐反客为主，让贾珍这样的猎艷高手简直无用武之地，变成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裙下奴隶，三姐心里也得到了一点报复风流男性的痛快。这样一种崭新的女性形象，真是令人过目不忘。
然而，这里我要郑重地提醒大家：即使她是要反抗那些纨袴子弟的玩弄，但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把自己也玷污了、沦落了，等于自我毁灭，这也导致了后续柳湘莲坚持退婚的悲剧，实在太不值得。至于二尤这一对姊妹最大的共通点，也是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们身为浪女却突然都「改过守分」，从淫荡的极端换到另一个贞节的极端，形成了「浪女回头金不换」的大转弯。
先看尤二姐吧。前一回里说得很清楚，「二姐又是水性的人」，所以才会和贾珍、贾蓉这一对父子有不妥之处，但令人惊讶的是，她和贾琏只做了两个月的夫妻，就完全改头换面，对贾琏一片真心、忠贞不二，因此谨慎持家，善尽人妻的职责，和前面的风流判若二人；并且她深深地忏悔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你看，这哪里是一个虚荣无耻的女性呢？
同样地，尤三姐也是一样，她说以前的那些作为是「丑事」，现在要「改过守分」了，只是她坚持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肯论及婚嫁。可见三姐哪里是没有道德观的无耻之辈呢？而三姐的「改过守分」是留到下一回再呈现，从第六十六回的描写可知，三姐一旦有希望获得柳湘莲所给她的归宿，整个人便焕然一新，简直是脱胎换骨，她收起「无耻老辣」的一面，「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一心一意只等着和意中人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岂不又是另一个从浪女变贤妻的案例！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领略到曹雪芹所要告诉我们的人性奥祕，那就是二尤这一对姊妹真正最特别、甚至最卓越的地方，就是她们居然拥有改变自己的伟大力量！毕竟自古以来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确实也是经过千百年实证的硬道理，但也正因为如此，恰恰可以反衬出这二尤非凡的人格潜力，居然可以巨大到移山填海呢。
那么，我们又可以追问了，到底是什么因素，给了这两个过惯浪荡生活的女性如此强大的力量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只是「爱」而已，其实，最关键的是婚姻归宿！你看这一对姊妹都提到「终身有靠」，就证明了这一点，并且也呼应了回目上〈贾二舍偷娶尤二姨〉的「娶」，以及〈尤三姐思嫁柳二郎〉的「嫁」，可见在传统时代里，婚姻对女性有多么重要，同时，曹雪芹也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人性极其复杂的特殊案例。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