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吴钩 |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原声）

世界变幻莫测，历史教你选择。欢迎收听由喜马拉雅和观乎文化共同制作的《中国历史大变局》。我是吴钩，由我为你主讲宋朝的历史大变局。

在以后我主讲的节目里，我打算为大家讲述一个与众不同、富有现代气息的大宋文明。今天，我们先来做一道非常简单的历史科目试题，你读中学的时候应该是做过的。下面请听题——中国近代化的开端是在什么时间？

历史教科书会告诉我们：鸦片战争之后的洋务运动是中国近代化运动的开端。鸦片战争是一个历史的分界线，在鸦片战争之前呢，中国是一个封闭的国家，闭关锁国；到了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殖民者打开了中国大门，他们既是“强盗”，也是“先生”，他们侵略中国的同时，也给中国带来了先进文化，就是资本主义文化。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才有了向西方列强学习的洋务运动。

这是历史教科书这么告诉我们的。历史教科书还告诉我们，在晚明时候，中国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资本主义萌芽”是什么意思呢？换一个说法，其实就是“早期近代化”、“近代化开端”的意思，它们的含义是差不多的。

但是，在日本与欧美汉学界，许多学者则是相信，早在宋代，中国历史已出现了近代化转型。有一些朋友可能还听说过，在历史学界有两大经典假说，一个是前面已经说到的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论”，另一个就是“唐宋变革论”。这个“唐宋变革论”讲的又是什么呢？我这里简单地说一下，持这一论点的历史研究者认为，中国在唐宋之际，发生了一场深刻的变革，将唐代与宋代划分成两个时代，唐朝属于中世纪，而宋代呢，则是近代的开始。

日本、欧美汉学界的许多学者，都是这么认为的。日本有个研究中国史的学者，叫做宫崎市定，他说“宋代社会已经表现出非常明显的资本主义倾向。[①]”换句话说，原来“资本主义萌芽”这棵“芽”，不是在晚明“萌”出来的，早在宋代就“萌芽”了。

法国也有一个研究中国历史的汉学家，中文名字叫白乐日。他曾经发起一个庞大的宋史研究计划，宣布要研究宋代是如何比西方更早成为“现代的拂晓时辰”的。2015年，我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书名叫《宋：现代的拂晓时辰》，这个书名就来自白乐日的说法，不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

大家应该都很熟悉的美国华人学者黄仁宇，他甚至宣称，宋代兴起，中国社会好像进入了现代，什么纸币啦，航海用的指南针啦，利用水力带动的纺织机器啦，全都在宋朝出现了[②]。

如果前面这些历史研究者说的都有道理，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国家的近代化，怎么出现了三个不同的时间开端？不同历史学家的说法，中国的近代化就出现了三个不同的时间开端。这三个近代化开端的时间冲突该如何来打补丁呢？

我个人觉得，认同“宋代开始近代化”的学者，可能只注意到“唐宋变革”，而忽略了后面还有一个“宋元变局”。什么是宋元变局？就是说在13世纪的时候，元朝先后灭掉了金国、南宋，统一了大江南北。这一次改朝换代跟之前的改朝换代还有点不一样，对中国历史的发展来说，宋元易代，事关重大。因为意味着宋朝制度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断裂。

宋元易代发生的制度断裂，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我这里举几个小例子来说明一下。

第一个例子，宋朝人认为，君臣关系是一种公共关系，皇帝与大臣各有各的职守，各有各的职权，你皇帝再大，也不能侵占大臣的职权。但是在元朝的时候，君臣关系变成了主奴关系，臣变成了君的奴仆，大臣哪怕是贵为宰相，他的身份也是皇上的家奴，也要入宫伺候皇上。

第二个例子，由于君臣关系变成了主奴关系，皇帝对大臣当然可以随便地处理，想要打屁股就拖下去打屁股，就如惩罚自己的奴隶，没什么不可以。这就是“廷杖”制度。

第三个例子，宋代实行募兵制，当兵是基于你自愿，而不是强制性的。国民基本上已经不用服兵役。而且，当兵还有工资可以领。元朝则是将一部分家庭划为军户，这些家庭必须出成年男丁到部队里面服兵役，如果父亲不幸死了，儿子就要替补上去，儿子之后呢，孙子再替补上去……反正就是世世代代都是军户，都要服兵役。

第四个例子，宋代之前的城市是有宵禁制度的，到了晚上就禁止居民上街蹓跶。居民要是晚上出来逛大街的话，被官兵抓到了，是要打屁股的。现在好像有不少朋友很向往大唐，是吧？想穿越回去，这里我就要提醒他们：如果你是夜猫子，习惯晚上出来逛街、喝酒、购物，那就别穿越到唐朝，要穿越的话，也应该穿越到宋朝。为什么呢？因为宋朝时，宵禁的制度开始松懈、瓦解，出现了繁华的夜市，出现了24小时营业的商店。但是到了元代，这种宵禁的制度又恢复了，晚上之后，不允许居民逛大街、摆宴席，甚至点灯都不可以。

宋元之际发生的变局，当然不仅仅是这些，还体现在很多方面。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总而言之呢，元朝建立的制度，与宋朝制度之间，发生了一种断裂。元朝的那些制度，主要是继承自金国、辽国、草原部族的旧有制度，以及唐朝的一部分制度。

我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元朝会将一部分人口，比如从战争中掠夺来的人口，犯下罪行的人口，元朝政府会将这部分人罚为奴隶，赏赐给贵族，赏赐给大臣，这些奴隶的子孙后代，也将是奴隶，世世代代都是奴隶。这样的做法，元朝有，金国有，辽国有，唐朝也有，但是宋朝是没有的。

那么元朝之后的明朝呢？明朝也是这样，会将一部分人口罚为奴隶。事实上，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几乎是全盘继承了元朝的制度遗产，比如当众打大臣屁股的廷杖制度，将一部分家庭划为军户的制度，晚上不准市民上街蹓跶的制度，市民出一趟远门要申请通行证的制度等等等等。

从经济制度的角度来看，朱元璋建立的体制甚至比元朝的还要落后，比如说，元朝的海外贸易还是非常发达的，因为它还是延续宋朝的做法，中国的商人可以出海贸易，外国的商人也可以来中国做生意。但朱元璋却实行非常严厉的海禁，禁止中国商民出海，同时，外国人要来做生意，必须以朝贡的名义，带上你们国王的“贡表”，按照天朝规定的时间来，否则的话，就不要来了。

朱元璋对市场、商业、金融好像都不感兴趣，他建立的王朝，似乎也不需要发达的商品经济。因为明政府的税收主要靠农业税，而且税率是很低的，5%左右，税收的总额也不多，大约是宋朝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点税到底够不够用呢？应该说在明代前期是够用的，为什么？因为明王朝给官员发的俸禄是比较低的，一个七品县令的月薪是7.5石大米，大约是1000来斤的样子；吃饱当然是没有问题，不会被饿死。但是也不能靠这点薪酬过上非常有尊严的日子。而且明朝的衙门办公的用品，比如桌椅、笔墨、纸张都是向民间无偿征用的。国家要修个水利工程什么的，也是征用劳务，不用发工资的，要求老百姓你来服这个劳役。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制度之下，是不可能有什么“资本主义萌芽”的。明王朝用了一二百年的时间，摆脱了朱元璋定下来的这一套制度之后，才有了晚明的商业繁华。但这个时候，距离明王朝灭亡已经不远了。

随后就是清兵入关，清王朝继承的制度还是朱元璋的那一套。这里我可以讲一个小故事。1793年，大清乾隆五十八年，发生了一件看似很普通，实际上很重要的事情。英国派了一个使团——马戛尔尼使团，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国，向乾隆皇帝拜寿。当然，拜寿是一个由头，或者说是一个借口，其实是想要和清政府提出自由通商的请求。当时清政府还与英国使团发生了一点小矛盾，小争执。这矛盾是礼仪上的，就是在使团拜见乾隆皇帝时应该行什么礼，清廷就提出马戛尔尼要双膝下跪，而马戛尔尼却坚持要单膝下跪。不过个人认为礼仪问题是小问题，无关大局，不影响后面历史的发展。影响历史大局的是什么？是乾隆皇帝拒绝了英国使团提出的通商要求，导致中国错过了融入近代通商体系的时间窗口。

说起来也不奇怪的，因为乾隆皇帝跟朱元璋一样，都是目光短浅的帝王。直到晚清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打进来，又摊上了太平天国叛乱，在巨大的战争成本之下，清政府才不得不将征税的重点转移到商税、关税，兴办洋务，发展实业，重新拉开了近代化转型的序幕。

请注意我上面说了“重新”，之所以说是“重新”，是因为类似的近代化，早在宋代时已经开始了，已经出现了。好，在以后的节目中，我要跟大家分享的内容，主要就是“唐宋变革”背景下，宋代所出现的近代化表现，以及在“宋元变局”上午背景下，宋朝文明的失落。下一集，我们会先讲一讲宋朝的两项全国性运动——“足球”与相扑，以及它们所反映的宋朝社会风貌。假如一千年前有世界杯，那冠军一定是宋朝人。

感谢你收听今天的《中国历史大变局》。

今天我们讲了在唐宋变革背景下独特的宋文明，历史上的宋朝留给你的印象又是怎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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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宫崎市定《《东洋的近世》》；

[②]见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不漏水舱壁等，都于宋代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