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贾母原来是一个卓越的文学批评家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五十四回。
这一回其实是前一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后续发展，大家继续吃酒看戏，除了穿插一些小细节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突显贾母极其卓越的智慧和品味了，回目上所拟订的〈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只是其中之一；而年节到了元宵这一天，也就走到了尾声，在这个过程中主要是由凤姐说笑话来串场、收结，可以说是这一场欢乐节庆的灵魂人物，回目上的〈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就是指凤姐演出的压轴好戏。
讲完了这一回的概要，现在我们就要集中于〈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这一段，看看曹雪芹特别透过贾母的评论，充分说明他们贵族世家之所以非常反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原因。
很多人不明究里地以为，这一段情节反映了贾母的迂腐保守，所以不赞同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其实恰恰相反，曹雪芹是要把他反对才子佳人小说的理据一次完整地解说清楚，其中包括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属于故事内容上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属于那些作家心理上的问题。我们先看第一个方面的问题吧，这些故事的情节内容有什么问题呢？主要就是不合情理，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就在于它们大大偏离了上层阶级的意识形态和生活形态，以致处处违背真正的情况。
那么，上层阶级的真正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这又可以分为意识形态和生活形态这两个重点来说。第一，以意识形态而言，故事中的佳人都是尚书宰相的掌上明珠，也都是世宦书香之家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教养良好、洁身自爱，那就应该严守父母之命的规训，不会轻易地私情暗许、私订终身，前面第一回说得很清楚，这样的私情就叫做「淫滥」，属于罪大恶极的道德败坏。所以贾母才会说，一个小姐做出这样的事，就不算是佳人了。
第二，除了意识形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就是生活形态。贾母说得很对，「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根本不可能出现才子佳人只靠一位婢女就可以暗通款曲的情况。确实，贾家上上下下就有上千的人，每一位小姐身边随时都有二、三十个女仆服侍，包括大丫鬟、小丫头、老嬷嬷，连夜间都是如此，哪里可能让一个红娘操纵全局呢？而且，只有一位婢女服侍的姑娘，连贾家的姨娘都比不上，怎么能算是千金小姐呢？由此可见，这些爱情故事的作家是用一般平民的想象力去虚构情节，大家想一想，难怪贾母会这么不以为然了。
然而，贾母卓越的眼光又不只是看出故事内容的破绽而已，那是出身大家族的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的；贾母真正最厉害的地方，是她洞察到这一类小说作者的写作心理，因此很犀利地指出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写小说的原因。关于这一方面，贾母又提出两个重点：
第一，贾母说这些作家嫉妒富贵人家，所以不惜把闺秀诬蔑成这样不守妇道的佳人，换句话说，这是一种酸葡萄心理。
这可是非常正确的判断，现代学者的研究都指出，明清时期这些才子佳人小说大为流行，主要的写作者就是中下层文人，他们和书商配合，大量生产以满足市场需求，自己也可以藉此获取报酬来维持生计。从人类的心理来说，确实很可能对富贵之家产生嫉妒，难怪写起千金闺秀来完全脱轨，成了劣化的、娼妓化的佳人。
不过，即使没有这种嫉妒心理，其实才子佳人小说也还是很容易出现贾母所批评的问题，因为那些作家确实没有富贵世家的经历，完全不了解上层阶级的意识形态、生活形态，最多只能了解暴发户，如此一来，写起侯门大家时，当然只能用自己的情况去描写，那就势必把闺秀千金写成了小家碧玉，成为贾母的笑柄。
第二，贾母又注意到这样的写法，反映出那些小说家用这种方式得到内心欲望的满足，也就是说，其中有一种补偿心理。
这一点也是非常深刻的洞察，当这些穷酸文人写作的时候，自己便化身为书中的才子，轻而易举地和大家闺秀谈起了恋爱，不就像在做白日梦一样，当下得到了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快感？那当然就得把佳人写成这么容易一见钟情，才能达到这种心理的满足哪。


讲到这里，我们发现原来贾母居然是一个卓越的文学批评家，她对才子佳人小说的批判，面面俱到、强而有力，可以说是一篇精彩绝伦的小说评论。而才子佳人小说的问题核心就在于阶级差异，这是导致所有问题的关键。这么说来，我们读《红楼梦》的时候就不应该用现代的价值观去看待，否则又会被脂砚斋嘲讽为「庄农进京」了。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