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自然：没有被社会污染的林黛玉（1）

自然的，没有被污染的林黛玉，首先是有趣的林黛玉。从精神上说，林黛玉其实是曹雪芹自己，他像看自己一样，创造出了一个黛玉；同时也是一切美好的见证。曹雪芹创造出一个宝玉来，宝玉是林黛玉的一面镜子，把她的美照射给后人。在这样极度欣赏又无能为力的方式，看着一个美好的人，一颗美好的心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眼前，以生死或离别的方式，这就是黛玉的意义。除了黛玉还有晴雯、迎春、探春、湘云、妙玉、金钏、尤三姐等。宝玉是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么多人的坍塌，但林黛玉是其中他最心疼的一个，最欣赏的一个。

林黛玉的心思和性格不是今天容易理解的，她很敏感，一句无心的话就能五味杂陈，彻夜难眠独自垂泪；一件小事就让她非常扎心，所以对他你怒不起来，更多的是心疼她。好也罢，坏也罢；悲也罢，喜也罢；她伤的都是她自己。林黛玉敏感干净，纯情通透。她身上有一种非常悲壮的命运感，无力感和绝望感；这是她小性子背后的东西。有人说人在年少的时候喜欢林黛玉，年龄大了就喜欢薛宝钗，等年龄再大了又会喜欢林黛玉。这就是在“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之后变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但最后还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因为年少单纯都喜欢黛玉的纯粹，它最能戳中人心，让人欣赏。人到中年，全是利益与妥协；便觉得林黛玉那样太任性了，还怎么混社会；但到老的时候，又发现还是为自己的内心活着最舒服，谁的脸色也不用看；想我所想，爱我所爱，做我所做，这就是林黛玉。

所以我们小时候喜欢林黛玉，长大了喜欢薛宝寨，等到老了还是会喜欢林黛玉。林黛玉短短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虽然也有照顾到别人面子的时候，那也是因为她心情好。她寄人篱下，无父无母，没有什么可傲娇的地方；但就是很任性。宝钗也是无情，也动人；但黛玉是有情动人。

宝钗和黛玉其实是一体两面，有点像电视剧士兵突击里边的成才和许三多，一个是面子一个是里子。作者不过是把这两面都放大了给人看。如果写成一个人，面子和里子就会相互打架。林黛玉它是绛珠仙草，也是目无下尘。最目无下尘的两个人，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妙玉。黛玉是属于仙界的，她不是“绿茶”，她是清水，她完全是天上的云彩，所以黛玉的魅力更多的是在她的才情。我们看不到她世俗的一面，更看不到她日常生活琐碎的那些东西。她展示的是完全是水做的女儿，那个世界没有被任何外物所污染。我之前讲庄子的时候就说过流行一句话“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庄子是个有趣的人，曹雪芹是个有趣的人，所以才能写出一个有趣的林黛玉。

红楼梦第九回中，我们看看黛玉怎么有趣？宝玉要上学了，与黛玉说再见。黛玉却对宝玉说：“你怎么不去辞辞你的宝姐姐？”她没有嫉妒，也没有吃醋，但是又有小酸小醋在里边，还有点得意。他明知道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分量更重，他也知道宝姐姐是个不俗的人，所以黛玉就打趣宝玉说“你来跟我辞别，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看来还是我在你心里最重要。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有很多的没有说出来的话，太尖酸刻薄也不行，太嫉妒和吃醋也不行，完全不提到宝钗也不好；就这么小情调一下，打打趣反而显得这个人物更可爱。

在第二十二回，宝玉在看庄子中的一句话，我们之前提到过一次“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宝玉看山门中的寄生草这一篇的几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他跟袭人说：“你们都是大家彼此，不要叫我大家彼此；你们去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点小孩子家的气势，那种脾气把袭人给吓到了，就把他写的记字拿给黛玉看；黛玉一看既没有投其所好给他讲一番大道理，也没有批评他说悟得是什么道。这两种说法都不可爱，黛玉怎么说？

黛玉问宝玉：“为什么叫宝玉？至贵者宝，志坚者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就从他的名字下手，智慧很高，情商很高。参乎参乎你的名字，这一下让宝玉无语了。林黛玉既不顺着他说，也不反对他，也不劝他，而是来打趣他。所以黛玉的情趣就体现在这个方面。如果用说教式的对待宝玉，像宝钗那样会很惹人烦的，像现在的御姐一样。什么都跟他讲道理，告诉他应该怎么做；这样的方式不行。顺从他，跟他一块疯的话也不行，他就顺杆往上爬了，最后两个人都疯了，都觉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就干脆出家好了，这样其实也不能一下抵达终点。所以黛玉就笑嘻嘻地点拨他。这才是林黛玉，她年龄上是妹妹，心智上是姐姐。

更有趣的还有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的时候，黛玉帮他作弊。你看多有趣，这可是在皇妃面前作弊，不像是我们平常小考的作弊。黛玉就敢给自己喜欢的情郎扔纸条，而且宝钗也看在眼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红楼梦第四十二回，惜春画大观园。黛玉怎么打趣惜春呢？惜春是冷不丁丁的那种，心里边很冷漠的，也是信佛教；惜春很早就开悟了，惜春与妙玉在这方面有的一拼。大家想想，如果让惜春去画繁荣的大观园，惜春会有多烦？黛玉是这么说的：“论理，你画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要画的话就要画两年功夫，要研墨蘸笔，还要铺纸琢研色。”大家就都笑了，都说那还能怎么样。黛玉自己就就笑着说：“还得照这样慢慢的画，这可不得两年的功夫吗？”然后宝钗说了：“我们平常觉得这句话很简单，可是一到颦儿（林黛玉）嘴里边，这几句越想越有味道,我都笑得不行了。”宝钗对她也是很赞赏的，什么话一到林黛玉的嘴里边就特别好听。

“你照着这个样慢慢的画”大家到底在笑什么？我们中国人的红楼梦，我们不能理解它里边笑的是什么，哭的是什么，那就白学汉字了。我们的汉字表达的情感方式，大家想想看园子盖一年，画园子要两年，你见过这种说法吗？楼盖了一年，你把它画下来需要两年，有这么笨的画家吗？这本身就很有趣。

而且惜春是个寡情的，佛里佛气的人，她慢慢的画两年你能想象出是什么场景吗？所以一方面是打趣惜春很有意思，另一方面让人一瞬间就回忆起之前刘姥姥闹的让人笑得四仰八叉的场景。慢慢的画，这里边有多少欢乐，有多少哀愁，有多少事情，有多少未知都要画在这幅画里边，这是不是也很有趣。活脱脱的刘姥姥出现了，黛玉说：“别忘了把母蝗虫给画上。”母蝗虫是谁？就是刘姥姥，特别形象。黛玉说：“把刘姥姥画成母蝗虫，更要慢慢的画。”充满了回忆，是刘姥姥给她们带来让她们咂摸不尽的回忆。所以宝钗形容黛玉一说话就让人有回味的余地。在画大观园其实是一面她们进行着美好生活，一面就开始回忆。这是有趣的黛玉，我们再看看敏感的黛玉。

黛玉的另一个面，小说里边你要说敏感的形象，没人超的过黛玉。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和宝玉讲了一通经济仕途的话，宝玉对袭人说：“林妹妹不说这样的混账话，如果说这样的话，我早就跟她生忿了。”生忿就是恼怒的意思。这句话说得很厉害，可能比所有的表白都还重。林妹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混账话，混帐这个词是不是用的很重？这不就是指宝钗和湘云吗？宝钗和湘云就是说经济仕途很重要，赶快找工作赚钱买房买车，你这样整天写诗词混在女儿堆里，将来怎么办？就是这个意思，可是黛玉从来不说这个话，恰巧宝玉这个话被黛玉听到了，黛玉一下子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四种感情，五味杂陈。宝钗和湘云就不在话下了，她们俩肯定是宝玉都不喜欢不欣赏的。因此黛玉想到“那他喜欢的是我”，所以她感觉到喜从中来。

她心里就想了：“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做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惊又惊在什么地方？就是宝玉的一片私心，赞扬她，跟她这么亲热，一点也不避嫌，她就很吃惊。这有点像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跳舞的时候，跳着跳着直接就跟白流苏的亲朋好友说“不好意思，流苏觉得累了，需要回去休息，我送她回去。”白流苏是一头雾水，她心想我都没这么说，为什么范柳原这么说？因为范柳原也是那种“我心里这么想的，我就直接说了。我管你们其他人怎么评价。”两个人刚刚相遇，还没成为恋爱的对象就直接把她带走了。所以黛玉惊就惊在以前是不能这么直接表达赞叹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必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行。

叹又叹的是什么？第三种情绪：“你既为我知己，自然我也把你当做知己。”可是为什么有出来了金玉之论？黛玉感叹“自己的命怎么这么不好。我们俩都互为知己，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块，又出来一个金锁，一个宝玉。为什么你跟宝姐姐还有金玉之论？”这是她的叹悲。悲在什么地方？黛玉心里就想“父母不在了，我身体又不好，谁为我们做主？”然后就哭的稀里哗啦的。

就是宝玉一句话，黛玉就产生了四种情感，这是不是够敏感？我之前说黛玉可爱，是因为她的话大多数是伤自己；她的情感和情绪也是伤自己，她很少伤别人。所以心灵的敏感是她的气质，据说林黛玉是双鱼座的，2月出生的，双鱼座的情感就是这么丰富的。各种情感涌上来的时候，也是一种诗人的气质。如果你让诗人不敏感，诗人会说臣妾做不到的。

不敏感就写不出诗。观众就多担待，林黛玉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的小性子尖酸刻薄有什么不对的。爱情这个东西，因为敏感才有起伏，有波动才有体会，才丰富；才能感受到对方的内心。这是敏感，这个特质有意义的地方。如果两个人都很大条的话，那就跟朋友差不多了，这恋爱该怎么谈呢？在古典式的爱情中尤其如此了。含蓄内敛，其实更多是靠心灵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