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北宋 磁州窑白地黑花“枕赋”铭长方形枕：马未都的瓷枕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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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北宋 磁州窑白地黑花“枕赋”铭长方形枕

开篇 

我们在讲定窑孩儿枕的时候，提到要给大家专门讲一集瓷枕。那这集，我们就以西汉南越王博物馆馆藏的一件非常重要的枕头来说说。之前我们提到过西汉南越王博物馆，说的是南越王墓出土的文物。那我们今天讲的这件枕头呢，不是从这墓中出土的，而是由香港实业家杨永德先生及其夫人捐赠的。现在在博物馆的瓷枕专厅中展出。

杨永德先生及夫人

杨永德先生是一位香港实业家，也是一位文物收藏大家、鉴赏家，被誉为“爱国藏家”。他出生于1921年，比我爹还大几岁，祖籍广东鹤山市共和镇南庄村。他之后到香港经商，经过自己的艰苦创业，从小到大，从逆境到顺境，杨永德成功地成为一位工商业巨子。他与夫人志趣相投，酷爱陶瓷，对中国古代陶瓷，尤其瓷枕特别钟爱，收藏之精，享誉遐迩。

马未都与杨永德的“约饭”经历 

我和杨永德先生早年认识，他在当年的香港收藏家里特立独行，与当时的香港收藏家们都不太搭界。那时候的收藏家都热衷于买官窑、高古玉器等，但杨先生比较专一，他专买瓷枕。我听说杨先生呢，也是因为圈儿里的人都传他爱买瓷枕。

那些年我总去香港，到香港的时候就发现那些好的瓷枕都买不动。为什么呢？贵呀。人家告诉我说，有一个藏家叫杨永德，这些枕头甭管你卖给谁，最后转多少个圈，最好的全转到他手里去了，所以瓷枕就变得特别贵。

名称：珍珠地划婴孩纹腰形枕 现藏于西汉南越王博物馆

数据：长24.3厘米 宽19.9厘米高11.4厘米

简介：杨永德伉俪捐赠瓷枕——印花是宋代河北定窑普遍采用的工艺高超的技法之一。工艺素雅的定窑印花瓷器，一向被视为陶瓷艺术的珍品。这件瓷枕是珍珠地花纹枕中的佼佼者，也是定窑罕见的珍品。所谓珍珠地，是在纹饰的空隙处填印细而密的珍珠纹，故又称珍珠地划花。它在灰白色瓷胎上施以印花珍珠作地纹，在枕面中心划一丰腴肥满的婴孩，枕侧面配以印花纹和珍珠纹，整件瓷枕造型完美，构图匀称，划法流畅，充满了健康的艺术美，也充分展示了定窑完美的纹饰水平。

名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枕 现藏于西汉南越王博物馆

数据：长26厘米 宽21.9厘米 高12.6厘米

简介：杨永德伉俪捐赠瓷枕——磁州窑瓷枕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集大成者，其瓷枕的纹饰内容，包括有诗、词、画、赋、曲和警语、祝语等内容，是这一时期民间思想观念、社会崇尚和生活习俗的有力保存者。这件金代磁州窑瓷枕在枕面上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见于《论语》，反映了典型的儒家道德思想，一直是中国人处世的指针。

我之前只听说过杨永德先生，但不认识，印象中也就是隐约记得遇到过他。因为香港的荷里活道就是一条街，一到能逛的日子里，大量的藏家就在这条街上来回来去地逛，谁和谁都能看见。所以也就是印象中看到过他，没和他聊过。

后来有一次我去香港，人家告诉我说，杨永德先生想找你聊聊。我就想，我这回有机会认识他老先生了。我在25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叫《宋人与宋枕》，说的就是这瓷枕。估计杨先生看见这篇文章了，所以他就通过中间人和我说，想请我吃顿饭，跟我聊聊。那时候我到香港去，最不愿意让人请我吃饭，因为我那时候去香港，时间特宝贵，每次去都要一个店一个店地逛，需要很多时间，有很多事要去做。就算你买不动东西，也可以学习到很多知识。你买不买都没关系，看到就值。

另外，香港人请吃饭，还不像内地，大多数是安排在晚上。香港人喜欢请人中午吃饭。我一开始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午请人吃饭？它浪费时间啊。后来我才明白，敢情儿这中午请吃饭，便宜。

杨先生约了我几次，终于约到了，那天我就去赴约。我在宾馆准备了好半天，还特意换了身衣服，穿得很正式，准备好好去吃一顿。杨先生约我在荷里活道的一个店铺门口见面。我到了以后，就看到他拎了个包，走过来说：“马先生，我跟这个店的老板很熟的，咱们就在里头吃吧。”我当时就纳闷，这是啥意思啊？

原来，杨先生是拎着麦当劳过来的。他说了好几次要请我吃饭，原来就是请我吃汉堡包！而且还不是在麦当劳店里吃，直接就在这古玩店的柜台前面，拉俩凳子往那儿一坐，边吃边聊。然后，杨先生还不停地跟我说，这个东西很好吃啊，有营养，是专业营养师配备的。所以那次，我吃了一顿很神奇的饭。

你想啊，香港一大富翁请我吃饭，就吃一麦当劳，其实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从这顿饭中，能反映出杨先生的性格。他并不计较这些，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你说他抠吗？但杨先生买东西以及他对待古董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抠。

1991年，在广州西汉南越王博物馆成立之初，杨永德先生和他的夫人将多年来在海外搜集来的200件中国古陶瓷枕，无偿地捐赠给这里。这些藏品无论从数量、品种及窑口等方面来看，大部分都属于珍品，弥足珍贵。比如唐代巩县窑的黄釉绞胎印花如意形枕、北宋磁州窑白地黑花持荷娃娃腰形枕、金代山西长治窑的虎形枕等都属瓷枕里面的精品。

名称：北宋汝窑天青釉如意形枕——现存最大的汝窑瓷枕

数据：长23厘米，宽28.5厘米，高12厘米

金代 磁州窑褐釉彩绘虎形枕 观复博物馆藏

古代的枕头文化 

我们大家对枕头都不陌生，人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要与枕头一起度过，所以枕头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

枕头有一个发展趋势，就是越来越软。软到今天像我这种人都不愿意枕了，枕头太软，实际上并不舒服。我记得小时候，在北方枕得最多的就是荞麦皮枕头，据说它有很多好处，比如有助于调节血压血脂、防治心脑血管疾病、能促进睡眠，还有明目的功效。

但古人的养生跟我们现在讲究的不是一回事儿，他们对枕硬枕头这事儿并不抵触，用的枕头普遍都高，讲究“高枕无忧”。其实我年轻的时候，那枕头也高，有时睡觉都得枕俩枕头，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习惯，这些年枕头才慢慢降低了。高枕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是最不养生的。但是“高枕无忧”确实是我们历史上存在过的一种文化。

古代的枕头分为两种，这个很好理解：一种是软的，一种是硬的。软枕头源于何时，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因为它们出土的时候大多会烂掉。但现在有考古资料可以证明，我们至少在汉代就已经有精美的软枕头了。1959年，新疆民丰尼雅遗址1号墓出土了一件东汉时期的“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鸡鸣枕；1972年，湖南长沙西汉马王堆墓里面又发掘出一件黄褐绢地的枕头。

名称：东汉“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鸡鸣枕 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

数据：长46厘米，宽16厘米，高10厘米

简介：用“延年益寿大宜子孙”文句织锦缝缀而成，枕两端为鸡首，细致地缝出尖嘴、圆眼、细颈、鸡冠等。这件鸡鸣枕寓意十分明显，就是希望逝者到另一个世界里，也能够富贵吉祥、长命百岁。

而硬枕头由于材质的原因，留存下来的就比较多。人类使用硬枕头的时间比软枕更早。据考古发现，在新石器时代的山东大汶口文化遗址的墓葬中，有90%的人的枕骨都较扁平，也就是所谓的“枕型”，这应该就是当时的人长期枕硬物造成的。1957年，湖北考古队在位于黄冈市的螺蛳山遗址发掘时，发现了两块石枕。螺蛳山遗址的文化堆积为新石器时代到西周这一段时期，所以这两块石枕可能是现存实物中最早的硬枕了。到了汉代，河北满城汉墓、北京大葆台汉墓以及江苏徐州的楚墓里，都发现了不同类别的硬枕，有青铜的、有木头的，还有玉的。

大多数人可能对古人枕硬枕头这事儿不好理解。确实，在有软枕头的时候，你肯定不愿意选择硬枕头。但是在没有枕头的时候，甚至没有床的时候，这硬枕头就用得上了。我想起我过去在农村，干活累了的时候，直接枕着铁锹把儿就能睡着，反而觉得很舒服。古代不是有个成语叫“枕戈待旦”嘛？人们枕着兵器都能睡着。再有就是我们经常提到的“曲肱而枕之”——“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我想每个人都枕过自己的胳膊吧？只不过有时候就枕麻了，有时候没枕麻，我每次都能给自个儿枕麻了。孔子说“曲肱而枕之”，这胳膊是你随身最方便的一个枕头。

关于瓷枕 

1.烧造时间

硬枕里面最多的一类就是瓷枕。关于瓷枕最早烧制于何时，目前尚没有明确可寻的记载。但河南安阳隋开皇十五年（公元595年）张盛墓出土的明器中有长仅3.9厘米，宽2.3厘米，高2.4厘米的瓷枕模型，这表明，至少在隋代，瓷枕已经开始使用了。唐代由于制瓷技术不断提升，陶瓷枕就开始流行，实物遗存非常多。但是隋唐瓷枕普遍都个儿小，业内一般认为，这就是作为脉枕使用的。什么是脉枕呢？你去看中医，垫在你手臂下面的那个东西就叫脉枕。

2.造型分类及变化

之前说过，我们可以把瓷枕的造型简单分为两类：一类是非具象的，几何图像或者一些简单图像，比如六角形、八方形、腰圆形、云头形、鸡心形等等；另一类是具象的，比如侍女枕、孩儿枕，还有就是动物形枕，比如大家都知道的虎形枕、狮形枕，到了清代、民国还有猫形枕。

金代 磁州窑白釉狮形枕 观复博物馆藏

这些动物形枕头一般都是辟邪、镇宅用的。北京故宫有一件磁州窑的枕头，在枕面的右边画了只狮子，左边写了俩字——“镇宅”，来表达古人祈求平安、逢凶化吉的美好愿望。

具象中，有一种非常复杂的造型枕，比如首都博物馆的那件元代青白釉戏剧舞台人物瓷枕。观复博物馆里也有一件很复杂的瓷枕，外面是屋子，屋子里表现的是什么呢？是它的这主题。这主题你们听着一定十分好奇，它表现的是春宫。

广东窑口点彩春宫枕 观复博物馆藏

瓷枕的变化有这么一个规律，就是由隋到唐、由唐到宋、由宋到金元，这枕头是逐渐变大的，金元的枕头大的能有四十多公分。当然我们说过，这个规律并不绝对。

3.瓷枕功能

其实在历史上，瓷枕还有一个功能，你们可能想不到。这功能在夏天特实用，就是它还可以避暑。咱们觉得瓷枕枕得不舒服，但古代的夏天和咱们现在一样，也很热呀，咱们现在有空调、有风扇，人工环境可以改变，所以夏天过着还比较舒服。可古代没有这些。所以古人夏天有一瓷枕枕着，头脑清凉，倍儿爽！宋朝代有一个人名叫张耒，他写过一首关于瓷枕的诗，他怎么说的呢？他说：

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

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瓷枕的避暑功能还是很强的。

珍贵“枕上枕”的独特之处 

那么，杨永德及其夫人捐献给西汉南越王博物馆的这批瓷枕中，就有一件非常难得。这件瓷枕，俗称“枕上枕”。什么是“枕上枕”呢？就是这件瓷枕的枕面上，写有一首“枕赋”。

这件瓷枕，长42公分，宽15.7公分，高14.4公分，整体呈银锭形，也就是两头高，中间低这么一个造型。这件瓷枕一共有六个面，它的前后左右这四个面，都是利用黑色线条画着牡丹花，在枕面的位置则饰以海棠形开光，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17列文字。

这件瓷枕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上面的文字。这是目前我们所见到的瓷枕中，唯一一件“枕上说枕”的实物，也是目前所见的瓷枕中，所饰文字字数最多的，所以它具有极重要的历史价值。

枕上的这段文字，以特有的文学形式——“赋”，来描述这件枕头的产地、价值、功能，以及当时人们对瓷枕的钟爱。洋洋洒洒写了259字，并署有制作者的名号——“漳滨逸人”，底部有“王氏寿明”的印款，加在一起，一共266个字。

宋代由于手工业的发达，使得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一些瓷枕上，或印或写有制作者的标记，比如“张家造”、“古相张家造”、“刘家造”、“李家造”，还有就是这件“枕赋”瓷枕上写的“漳滨逸人制”等，这在当时，都相当于是一个品牌。

那这个“漳滨逸人”中的“漳滨”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说过，磁州窑的观台窑场主要分布于漳河流域。当时在漳河之滨兴建了许多窑场，大量生产各种日用陶瓷。所以这个“漳滨”可能就是由此而来。

我们目前找到书有“漳滨逸人制”或“漳滨逸人造”的瓷枕大概有18方，主要表现历史戏剧故事、道教故事和诗词书法等内容，比如现藏于河北磁县文保所的“三顾茅庐”枕、1969年在河北磁县出土的“西游记”枕等等。从这些流传下来的瓷枕来看，他应是当时磁州窑的制枕高手，绘画、书法等都有极高的造诣。 

“三顾茅庐”枕 现藏于河北磁县文保所

《诗经》里有“六义”，包括三个表现内容：风、雅，颂；三个表现手法：赋、比、兴。赋，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它讲究文采、韵律，兼具诗歌和散文的性质。赋起于战国，盛于两汉。所以我们说中国的文学体裁有汉赋、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每一个时代都有它时兴的文学形式。

著名的汉赋莫过于我们熟知的司马相如写的《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到了魏晋，左思的《三都赋》也非常有名，当时在西晋都城洛阳，由于大家争相传抄左思的《三都赋》，以至于一时供不应求，货缺而贵，引申出“洛阳纸贵”的成语。还有大家更为熟悉的曹植所写的《洛神赋》。

在这篇《枕赋》中，开头便写“有枕如斯，制大庭之形，含太古之素，产相州之地。”从而指出了这件瓷枕的产地在相州，就是现在的河南安阳地区和河北省临漳县一带，这里也就是磁州窑的地带，与“漳滨”相呼应。此后《枕赋》写道：“来尺璧而不易，贾万金而不鬻。”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拿一尺的玉璧，我也不和你换，你用万金来买，我也不卖给你。可以看出古人对这件枕头的重视程度以及古人吹牛的能力。

其中，这里还说到“思圆木警学之勤，乐仲尼曲肱之趣。”这里有两个典故——“圆木警学”、“曲肱而枕”，乾隆皇帝在孩儿枕上的御制诗里就用过它们，我们之前也讲过。“圆木警学”中的“圆木”，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很少使用的硬枕，就是截一段圆木，两头坠上小铃，这枕头枕着非常不舒服，必须小心翼翼并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意在小憩，避免沉睡过去，否则这枕头一动，人就醒了。这种枕头被文人赋予了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叫“警枕”。宋朝有个史学家叫司马光，幼时聪慧过人，“破缸救人”的故事在中国妇孺皆知。成年后的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全书洋洋洒洒三百万字，贯穿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至今仍是史学界重要的参考资料。有一点恐怕鲜为人知，就是这部鸿篇巨制的编纂者常睡警枕，依此足见古人珍惜光阴的良苦用心。

马爷说 

西汉南越王博物馆这样一个关于瓷枕的专题展览，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全世界，都独一份。这些瓷枕是一位香港实业家杨永德及其夫人收藏半个世纪的珍贵文物。最后，他们把这些瓷枕无偿地捐给了博物馆，这对于杨先生及其夫人来说，使他们享受了收藏的乐趣；对于我们来说，能让我们有机会全面地看到这些瓷枕。同时，这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国宝情未了，下集听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