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 于赓哲 | 景教在唐朝就传入中国了？

大变局粉丝群 

凡是已购本节目的朋友，添加小助手微信（jpgxsfxzs）,发送购买截图即可加入历史大变局微信群，有机会获得一系列福利。同时，欢迎大家关注“姜鹏历史沙龙”微信公众号，让我们一起谈古论今，遨游上下五千年。

大家好，我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于赓哲，欢迎收听由观乎文化和喜马拉雅联合制作的《中国历史大变局》。

我们今天来谈一谈西典东来，谈什么呢？谈的就是外来宗教在唐朝，重点是三夷教。所谓三夷教，也就是所谓的景教、摩尼教和祆教。为什么叫三夷教？是因为它们不仅来自于外部，而且在唐朝，信奉者虽然不是全部，但是主要是胡人、外国人，所以被人们称之为叫做“三夷教”。

在谈三夷教之前，我们必须得谈到一个历史现象，就是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宗教宽容的风气，外来宗教在中国是屡见不鲜的。比方说在唐朝之前，佛教就是最有名的外来宗教，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很快在中国不仅信者众多，而且关键是佛教在中国还出现了本土化的迹象。到了唐朝，本土化的迹象已经相当地浓厚了，后来就彻底地实现了本土化。这是一个。而且中国人对于宗教信仰是相当宽容的，自身有宗教信仰，同时对外来的宗教信仰也不进行盲目地排斥。佛教的进入本身就是一个，而三夷教的进入也有这样的一个特点。

当然了，对于中国的皇权来说，中国的皇权是不大会担心宗教对它自己会构成什么致命的威胁。虽然中国历史上以宗教为武装，然后掀起来的一些起义或者叛乱是屡见不鲜的，但是总的来说，中国历代对于宗教的态度还是比较的宽容的。至少从殷商时代开始，中国的君主就已经变成了国家的“大祭司”，因此不管有什么样的外来宗教，我们发现，从朝廷、皇权这个角度上来说，很少能够看得到什么宗教能够从根本上影响到中国基本的政治架构和基本的价值观，这个是影响不到的，而且以祭天地和太庙祭祀为核心的宫廷主要的祭祀仪式、祭祀活动、祭祀体系当中也是排斥外来宗教，这个才是宫廷的、皇权的信仰的核心部分。而其它的宗教在中国的皇权看来，只要有利于教化人心，只要有利于安抚人心，它都是可以接纳的，更不要说唐代。唐代自身就是一个开放、包容的时代。

唐朝时期，外国人在中国人数众多。你比方说晚唐时期，广州有外国商人及其亲属加起来，有一个史料说是12万，有一个史料说是20万，不管是哪一个，考虑到当时广州的总人口大概也就是几十万，但是这样说起来的话，广州外国人比重之大，就非常引人注目。另外长安、洛阳、扬州、成都、泉州等这些地方都有很多的外国人，再加上本身就有一种开放、包容的精神，这样，三夷教的进入与壮大就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三夷教当中，我们首先来谈一下景教。景教也就是基督教当中的聂斯托利教派。聂斯托利本人曾经是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的主教，他的主张与罗马教廷是不一样的，他是主要是主张基督有神、人二性，因此在罗马教廷眼睛里看来，就把他看作是一种异端。结果后来经过教会大会的共同的决定，对他实行了绝罚，他们的身份变得就不合法了，因此有一部分人就逃到了波斯。在波斯那个地方，他们受到了当时波斯政权的保护，久而久之在那发展壮大起来了。

到了唐朝贞观时期——贞观九年，阿罗本将景教带到了中国。根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记载，说当时，唐玄宗非常欢迎景教的进入，而且派出了房玄龄到郊外去进行迎接。“景教”这个名称就是汉地的基督徒们给起的这个名字。汉地的这些信仰基督教的这些胡人给这个教起了一个汉语的名字，就叫做景教。《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说：“真常之道，妙而难名，功用昭彰，强称景教”，意思就是说，这个名称，我们是想了半天，最后定了一个“景教”这样的一个名称。

那么为什么叫“景教”？有的学者认为是“取得光明辉煌”的意思，还有的人直接认为说“景”就是“基督”的谐音，是有这样的一种看法。而且这些景教教徒来到中国之后，获得了政府的承认，然后又在各个地方设置教堂，当然他们这个教堂不叫“教堂”，按照当时中国的称谓，那时候没有“教堂”这个词，因此按照中国人对宗教场所的习惯的称谓，它们都被称之为叫做“寺”。长安设置有，另外一个，全国各地都设置有基督教堂。所以《（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里边说，“法流十道”，什么意思？就是指的是他们的宣教，宣传到了十道，教堂也设到了十道，“十道”指的是“贞观十道”，就当时贞观年间，唐朝政府把全国划分为十个大区，这十个大区就叫做“十道”[①]。

那么唐太宗为什么欢迎景教的进入？唐太宗本人信仰基督教吗？可以肯定的是，唐太宗不信。那么唐太宗为什么欢迎呢？其实说白了，中国历代的皇帝对于宗教的传播，一般来讲，只要是有教化人心，有利于社会风气培养的这样的宗教，都是持欢迎态度的。而且宗教在中国享受的是一种事后追责制，什么意思呢？就说我们不会对宗教的进入采取事前的审查，你如果真的在中国惹出了很大的麻烦，甚至威胁到皇权的统治，会对你有事后的追责，所以这是一种事后追责制。事后追责制相对来说是比较开放的。所以唐太宗派遣房玄龄去迎接阿罗本，然后还允许他们设置教堂。这个举动，其实这么说，可能对于外来的宗教，只要是正经的信仰，唐太宗大概都是这样一个态度。

那么当时景教在中国，不仅有众多的教堂，而且有很多的信徒，并且广泛参与慈善活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说，“餧[wèi]者来而饭之，寒者来而衣之，病者疗而起之，死者葬而安之”。自古以来，基督教就热衷于各种慈善活动，也热衷于各种医疗活动。而且我们必须得指出，中国古代有很多的外来的科学技术，也与基督教密切相关。陈寅恪先生说：“自古以来，宗教之传播，莫不假天算、医学以为工具”[②]，也就是说数学、天文和医学是传教的重要的利器。而基督教在这方面对中国的影响甚大，从唐代一直到明清。

在唐代，基督教徒当中也有一些名人，比方说伊斯。伊斯是郭子仪重要的助手，他是郭子仪的左膀右臂，是郭子仪的智囊。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当中就记载过他的事迹。另外，除了他之外，整个唐朝300年期间，实有明文记载的基督徒也是屡见不鲜的。基督教在中国，应该说在唐朝，总的来说，传播还是比较地顺利。但是在唐武宗会昌毁佛期间，基督教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景教和佛教一起遭到了政府的禁止，这是为什么？说实话，景教进入中国之后，它传教有这样的一个特点：一个，走上层路线，这个是在模仿佛教。我们要知道，从汉明帝永平求法以来，佛教的传播就一直走的是上层路线，而且它很成功，以至于景教进入中国之后也走了这种上层路线。这是一个。第二，景教进入中国之后，它发现要想让中国人接受自己，就必须得借用一下佛教的既定的一些术语体系，这样中国人才好理解。

所以就出现了一个现象，我们可以发现，单从文字角度，我们可以发现那个年代，景教的很多的经典，看起来与佛教高度相似。比方说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当中，佛教用语就非常非常地多，比方说这里边提到过僧、妙有、空有、无为、高僧、广慈、施主、大德，等等；《景教三威蒙度赞》[③]里边提到无上、诸天、清净、慈恩、妙乐、广度苦界；在《一神论》里边提到过虚空、四色、神通、果报、功德、布施……总之一句话，景教传播的过程当中，大量借用佛教的词汇，最后以至于很多人是分不清景教与佛教的特征的，很多人是把它们混为一谈的，甚至政府也不见得能把它截然分清。

比方说刚才提到的郭子仪的重要助手伊斯。伊斯立功之后，政府给他的名号是什么？我们来听一听，政府给伊斯的名号是“大施主金紫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赐紫袈裟僧伊斯”。从这个称谓能够看得出，政府也把他与佛教的高僧混为一谈了。所以会昌毁佛，针对的是佛教，我们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在毁佛的同时，由于景教从外观上来说比较接近于佛教，因此也遭到了政府的毁弃。

当然了，景教并没有由此完全地从中国就绝迹了。比方说我曾经审读过一篇韩国留学生的博士学位论文，专门探讨中国古代基督教的传播，而人家指出，在新疆、内蒙等地，在唐朝一直有景教教徒的存在。后来到了元代，景教教徒再度大规模进入中国。当然，那时候景教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也里可温教”。所以说景教在中国可以说并没有真正地被赶出国门。

除了景教之外，我们再谈一谈摩尼教。摩尼教的创始人摩尼，他是公元3世纪的人，他主要是在巴比伦等地区进行传教的。他创立这个新宗教的目的是建立一个普世性的世界宗教，超越一切宗教，所以他曾经自称自己是琐罗亚斯德、佛祖和耶稣的继承者，是全人类最后一位先知。摩尼教吸收了琐罗亚斯德教里边的善恶二元世界观，把一切现象归结为善与恶之间的斗争，而且强调人应该努力向善，应该去达成光明世界。所以在中国，人们又把摩尼教又赠予了一个新的名称，叫做明教。

那么摩尼教进入中国之后，它的信仰者也主要是外国人或者是少数民族的人，而且它曾经有一度被政府定为邪教，遭到过禁止。开元二十年七月敕文是这样说的：“未(末)摩尼法，本是邪见，妄称佛教，诳惑黎元，宜严加禁断。以其西胡等既是乡法，当身自行，不须科罪者”。这个敕文两道意思。第一，认定摩尼、摩尼法妄称佛教，是一种邪教，因此要加以禁止；但是同时又指出，唐朝国土内，西胡等这些外国人以及少数民族的人信仰它的，不需要治罪。也就是说，主要是针对汉人，禁止中原人士去信仰这个宗教。

摩尼教在传入唐朝同时，也传入到了回纥，后来被回纥定为国教，尤其是安史之乱的时候，唐朝向回纥借兵，回纥为平定安史之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所以回纥人在唐朝后期，应该说地位相当地高，政府对他们没有什么办法，几乎可以说享有“治外法权”。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回纥人在唐朝内地大力推广摩尼教。根据《佛祖统纪》[④]的记载，唐代宗大历三年，允许摩尼教徒在长安设置了一座摩尼寺，叫大云光明寺，然后又在荆州、洪州、越州等地都建立了摩尼寺。到了唐宪宗元和二年，又在洛阳、太原建摩尼寺二所。

自此以后，摩尼寺遍布中国境内。但是这个摩尼教在中国安史之乱之后的传播，说白了，是回纥仰仗自己的特殊地位强行推行的结果。结果到了唐武宗会昌元年，回纥被黠戛斯[xiá jiá sī]所击败，然后国势衰落，回纥从自己的祖居地逃跑了。它这国势一衰落，然后立即，唐武宗就对摩尼教进行了打击，下令关闭江淮诸镇的摩尼寺，尤其到了会昌毁佛期间，更是对摩尼教进行了沉重地打击。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⑤]里边记载说“会昌三年四月中旬，敕天下杀摩尼师”。据记载，仅在长安地区，被杀掉的摩尼教的高僧就多达70多人。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摩尼教再也不能在社会上公开地传教，转而在民间秘密流传，并且与中国本土的一些宗教信仰相结合。到了五代、两宋期间仍然在传播，而且还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比方说宋朝著名的方腊之乱、钟相起义，还有就是元代末期的韩山童、刘福通起义，都受到了摩尼教巨大的影响。

陆游写过一个《条对状》，这里边曾经提到过当时民间宗教信仰的情况。他指出，说这个摩尼教在当时宋朝还广泛地存在着，他说：“淮南谓之二襘[guì]子，两浙谓之摩尼教，江东谓之四果，江西谓之金刚禅，福建谓之明教。”我们可以看到，这里边同时提到了“摩尼教”、“明教”这样的一个称谓。所以说实话，这个时候摩尼教的信仰可以说是相当普遍，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底层社会。我们这里顺便说一句话，明朝国名之由来，也有可能跟明教有关系。有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看一下吴晗先生写的《明教与大明帝国》，我们推荐大家看一下这本书。

除此之外，还有祆[xiān]教。祆教的教主是琐罗亚斯德，他改革了它们原来的多神教，他本身是出生于米底王国的，然后创立了琐罗亚斯德教，后来在波斯这个地方，他这个宗教得到了传播。而在中国，琐罗亚斯德教有一个称谓叫祆教，或者叫火祆教。因为琐罗亚斯德教崇尚光明，所以他们崇拜火。在他们的祭祀仪式当中，火总是不可或缺的。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把它叫做火祆教，或者叫做祆教。你比方说唐代僧人慧超写过一本《往五天竺国传》，在这里边他记载说，“自（从）大食国已东，并是胡国，即安国、曹国、史国、石骡国、米国、康国……总事火祆。”他提到的主要是一些粟特人国家，他说这些国家都是拜火祆的，而且在中国新疆的高昌、焉耆、疏勒，于阗等地也在流行火祆教。

火祆教，应该说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就进入了中国，在唐朝也不例外。比方说，当时在洛阳有火祆教的寺庙两座，在长安有四座。而且在唐朝的政府机构当中，还有专门设置有管理祆教的机构，并且还实行委托式管理，也就是说在胡人当中，从北朝时期开始就有一种官职叫做萨宝。

萨宝就是官府与胡人之间的中间人，利用他们对胡人情况的熟悉，利用他们本身就是胡人当中的有名望者，让他们来管理这些胡人，与政府交涉。而且这些被任命为萨宝的人，大多数就是祆教的祭司，甚至于安禄山——根据荣新江先生的研究，他写了篇文章叫《安禄山的种族与宗教信仰》，他认为安禄山就是一个祆教徒，史思明也是祆教徒。他说“安禄山自称为‘光明之神’的化身，并亲自主持粟特人聚落中群胡的祆教祭祀活动，使自己成为胡族百姓的宗教领袖。他利用宗教的力量来团聚辖境内外粟特胡众，利用‘光明之神’的身份来号召民众。大量蕃兵胡将追随安禄山起兵反叛，不能不考虑‘光明之神’感召的精神力量。”

除了三夷教之外，其实外来宗教还有很多，比方说严耀中先生就专门研究过印度的婆罗门教。婆罗门教，他认为，通过“碎片分合”和“借瓶送酒”的方式也广泛地进入过中国。什么叫“碎片分合”？指的是婆罗门的经典、教徒、传教者，以及仪轨、法术等在中国曾经出现过，甚至还出现过婆罗门的神庙；什么叫做“借瓶送酒”？就是比方说佛教吸收了很多婆罗门教的教义和仪轨（祭祀仪式的具体规定），然后传进中国。

总之一句话，三夷教、婆罗门教这些外来宗教在中国的传播，也足以向我们展现唐朝文化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在宗教信仰这个方面，唐朝也是一种开放包容的特质。当然了，冲突不是没有，但是总的来说对于宗教，中国历代政府采取的是事后追责制。因此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一种开放包容的一种态度，这也是唐朝文化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好，感谢您收听今天的《中国历史大变局》，我们下次再见。

今天的问题是：你如何看待宗教在教化人心和安抚人心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在下方的评论区中提出，小助手们会挑选大家的问题，汇集起来统一给大家答复。听众答疑将在微信公众号“姜鹏历史沙龙”中统一推送哦~~

[①] 分别是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

[②]见陈寅恪《崔浩与寇谦之》。

[③]也称《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是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发现并盗回巴黎的景教写本。

[④]宋代高僧释志磬所著。

[⑤]日本和尚圆仁在唐朝求法过程当中，用汉语文言文写的一部日记体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