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导师 2 | 严歌苓：西方男人如何误解东方女人

本集金句 

今日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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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听众们朋友们，你们好，我是严歌苓，我想讲一讲有关《扶桑》在创作过程中和在和在创作它以后对它的反复的认识，和我为什么要写它的动机。

这是当年我刚刚来美国的时候，还在求学阶段，我就有一天在旧金山的金融区和唐人街交界的地方，它有一个旧金山的华人移民史的陈列馆，是在地下室里面，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一看，迎面的是有一张巨大的照片，上面有一个很雍容的女人穿着清朝末期的那样的一种盛装，非常的好看。

然后旁边有一些白人的男的呢，现在咱们说的这种回头率吧，都在回头看她。她的样子让我感觉到非常的神秘，有一种皇后似的雍容大度，但是她又带着一种娇羞，又带着一种提防，所以对我来说她很神秘。

它下面注明说，她是当年旧金山在19世纪的时候，一个中国的名妓。那么我想对这样一个名妓，史书上应该有所记载，我就去找了一些有关旧金山的和当年淘金的华人的这些史书来看，然后希望能发掘这位女人是谁？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叫什么名字？结果，始终没有找出她究竟具体是谁。那么后来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写的时候，我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扶桑。

扶桑大家说是日本，实际上我觉得是一种误解。因为扶桑有几种解释，一种说是日本，也有一种说是世界的最东方的一个岛上，然后有一棵树，太阳就是每天从那升起。那么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墨西哥海岸上有一种花，叫说扶桑花，百年开一次花的一种仙人掌类的花，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似是而非，有点神秘，有这种东方象征的名字，所以我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其实也是刹那之间灵机一动，就取出这个名字来了。后来我就把这个照片上的女人叫她“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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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当时正好应该说是一个刚到美国的中国人，那么对自己民族在一个国家的非主流的人口占比当中的地位，是非常敏感，也是非常有自觉意识的，甚至我的潜意识都是被这种敏感性所主导的。我就发现了旧金山在淘金时期，就是1848年的时候，最开始发现黄金，全世界的人都涌向旧金山，所以旧金山当时就是一个移民城市，因为在那之前只有印第安人。当然还有墨西哥人，后来墨西哥人被美国人给赶走了。后来来了很多其他民族的人，比如说荷兰人，比如说是从东部过来的一些，中西部过来的一些，这种急于发财的这些掘金的人，那么就有很多不远万里从中国过来的一些采金的中国人。

那么在这个时候，男人都是冲到前面去捞外快，挖金子就是一个最好解释的黄金梦，旧金山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那么他们在这样的一个基本上都是男人的社会里面，我看了史书上记载是非常有意思的，当时是40多个还是50多个比一个，一个男性比对比一个女性。

所以女人在那个时期，是非常受尊重也受关注的。比如说，如果是一个妓女在街上走，因为那个时候基本上没有良家妇女，那个时候的单身汉都是单独闯到西部来，那么家庭也在后面，都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还都没有办法住，也没有路，也没有教堂，也没有学校，所以家眷都留在后方。这里是一个先驱者的一个前线。那么这些男人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自然知道她就是一个妓女。当时荷兰妓女也比较有名，因为荷兰对娼业一直是比较开放的一个状态，所以见到妓女，这些男人会脱帽子表示敬礼、致敬的意思。 

那么当然了，中国的单身汉也形成了一个单身汉的社会，主要是淘金，那么逐渐地修大铁路，也有中国的铁路工人，他们都是单身汉，所以在当时那些照片里，你可以看到一片戴礼帽的那种身影。China town唐人街也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所以在那种时候，中国人很容易看到商机，很快就办起了洗衣店。那个时候很有意思，洗衣一般是女人的劳动，所以他们就把衣服全部用船运回广东沿海，然后洗好了衣服再运回来，而且往往这些运回来的衣服就没有人来领取了，因为时间已经很长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单身汉有的已经漂流到别的地方去了，有的可能就死了，因为那个时候的犯罪率非常的高，由于这些衣服运回来没人要变，就形成了另外一种商业，这叫当铺。

所以很有意思，中国的当时的铁路工人放假了，或者是采金的工人放假到了城里，他们就去洗一个澡，中国人开的大澡堂，然后他们出来以后，当铺就把没有人要的衣服，干净的衣服就给他们每个人，他们就花很便宜的钱买了。这个社会就是极其的流动，不稳定。我就觉得这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在一个城市刚有雏形的时候，它的那种魔幻感。所以，我把扶桑放到这样一个背景里，就显得她是一个孽海之花的感觉，是一个“恶之花”式的那么一朵花。

在这之前，华人也开始了捕鱼捕虾，在这之前西方人是不吃虾的，他们认为虾是一种海里的甲虫。然后逐渐各种民族在旧金山形成了各种特色，人们就发现中国工人，中国的男人非常沉默。对他们的形容就是沉默的、无表情的，极其可以忍耐，什么都可以忍耐，而且非常的刻苦和勤劳，就被西方称为一个天生的奴隶，他们可以忍受各种各样的西方人不能忍受的艰苦。所以在这个时候，因为他们可以接受最低的工资，就要把当时的一个工资要下调很多。白人一罢工（为了涨工资），中国工人就可以得到工作机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掀起了对华人的这种仇恨和歧视的这么一种社会的现象，据说最严重的一次反华游行有8万个人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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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史书里，其实最让我灵机一动、突来灵感的是，当中有一句记载，就是说当时有2000个西方的男孩子，年轻男孩，从8岁到14岁这个岁数，跟中国的妓女（陆陆续续被卖到美国，或者被走私到美国的中国的女性）有定期的约会，我觉得这太神奇了，为什么中国的女人在那个时候，会引起这种年轻男孩、西方男孩的巨大的兴趣？在一个非常动荡、非常野蛮的一个社会里面，其实暗暗的有这样一种温柔的暗流，年轻的男孩和中国的相对来说比较成年的这种女孩子，被卖到旧金山来的这种女孩子，像一个巨大的东西方的幽会。 

所以我觉得这是我最开始形成要写《扶桑》的这么一种冲动和灵感，就是像纳博科夫说的，他当时看到公园里有一个女孩子，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迈着日本女人这种木屐和和服的小步子，踩在溜旱冰的鞋上，当时他感觉到一种战栗，就是灵感的战栗。所以这句话完全打开了我的想象，完全能让我感到我看到了一本小说，一本文学作品。

那么东方女人的这种极其柔性的、母性的、妻性的性质在很年轻的一个女人身上，像扶桑这样的一个20岁的女人身上，就能够吸引这些年轻的男孩子。东方女人身上的这几种性质是西方女人好像不具备的，或者就是说没有那么强烈的体现。 

所以，我就想起了在整个的驱赶和迫害华人的、歧视华人的这样的一个大的社会环境当中，有一个像克里斯，2000多个男孩子当中的这么一个少年，一个其实是出生贵族的少年，他认为扶桑这样的一个被卖身为奴的美丽的妓女，东方妓女，他觉得他应该拯救她，把她拯救出来。

中国的这样的女性，东方的这种女性，她给人的感觉是最柔顺的，引起他们这种甚至是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的这种误读。实际上，这绝对是对东方女人的一种误读，其实东方女人的内心是最强悍的，是最能够包容一切的。她的那种包容性，我在《扶桑》里面有一段描写，就是写海和礁石的关系，男人像礁石一样，而女人像海一样。那种无论礁石多么的坚硬，海都可以把它包容于其内。

所以我就觉得这就是东方女人身上所具有的一种性质，因为她的这种表面上的这种谦让和表面上的这种隐忍，使克里斯这样的男孩子对她产生了一种误读，就是要解放她们，要拯救他们，他认为她是被层层欺凌到最后，最弱势最当中的一朵，承受着许多罪孽和暴力的这么一种生命。因为西方民族代表着一种基督教的救赎精神，但是他和扶桑的爱情当中永远也不可能是平等的，不可能是他和他自己民族的那种女性会产生出的这样一种爱。

所以这种爱是扶桑最终在很多年以后，她也无法接受的，尽管扶桑也很爱这个男孩子。但是这种最开始就是要救赎她，扶桑感觉到这种爱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需要人家来救赎，她是非常强大的、非常自由的，这样的生命对于任何蹂躏，她都可以一次次的痊愈，一次次站起来。这就是东方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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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女性，我在很多的小说里面，也包括《陆犯焉识》里面的婉瑜，还有《第九个寡妇》里的王葡萄，都是表面上看上去是猎物，实际上是非常强大的生命。

那么，在一个把基督教救赎精神，当作他的理想旗帜的这么一个男孩子，和扶桑这样一个经受百般蹂躏，而永远不可能被摧毁的这样东方的女性之间，他们的误会使他们无法最后走向爱情的善果。因为扶桑内心永远在表达的一种就是“你爱我吧，你不要来救我”这样的一种默默的呐喊，所以克里斯永远都没有听到她这个呐喊，所以最终扶桑就跟后来表面是黑恶势力，实际上是不能忍受对华人欺凌的这么一种反抗力量的代表，和他去结婚。

因为她认为爱情是让她受伤的。即便像克斯这样不断的把她从疾病中，从各种各样白人对她的这种蹂躏中解救出来，但是她也认为这种爱情是令她非常疼痛和受伤的。而她走向了这个男的，尽管这个是在刑场上举行的婚礼，她也认为婚姻可以使她永远不再受这种爱情的伤害。

所以这就是两个民族当中，如果不能产生正确的对彼此心灵的阅读，就是永远失去了他们结合的可能性。这就是我写《扶桑》之前和之后的认识，其实在写的当中也对它不断的有领悟，尤其是后来把它改成电影剧本，因为电影剧本它在一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之间，你要把人物关系和情感关系更加抽象的、更加凝练的来表现，所以也就是在写剧本的过程中，一次一次的领悟我为什么写《扶桑》。

好，我就说这么多，这就是我创作《扶桑》的前前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