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版][小说]胭脂扣（一）

[小说]胭脂扣（一）
作者：李碧华（香港）
改编：麦小姐
朗读：麦小姐、唐厂长


[上海话改编]


    搿日下班快个辰光，有一个女人来报馆登广告。伊大概廿一二岁个年纪，一头黑发全部朝后梳，用发蜡板得服服帖帖，只辣额骨头浪挺了几根纤细个刘海，有点长，快要遮牢眼睛了。伊打扮得蛮时髦个，着一身浅粉红个宽松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脱前襟浪向还镶了紫色跟桃红色个双色滚边。鞋子应该也是配套个，不过，因为我是坐辣海个，所以看勿见伊个脚。
    搿女人来个辰光我正好辣辣看报纸浪向关于香港小姐比赛个新闻，辣末生头来了搿能一位美女，害我差眼以为是候选佳丽里向个啥人啥人跑到阿拉报馆里来做访问唻。呵呵，虽然我勿认得伊，但我肯定伊勿是埃种肯去报名参加选美个女人，尽管品味俗气了点，底子却笃定掼人家几条横马路了。我看了有点呆脱了。


（如花）：“先生侬好，我想登一条广告。”
（永定）：“好个。葛末，侬想登啥广告呢？阿拉此地个广告费用是搿能算个：四个大字加三十一个小字，每天收廿块，最少要三天起登，费用是要先付个。假使字数超过了一段，就要按照两段来算了……”
伊问我大概有多少大？我点拨伊看。
（如花）：“啊？介小啊。我想登大一眼个，万一伊看勿到……”
（永定）：“小姐，侬阿是要寻人啊？”
（如花）：“是个。我等畅等畅，就是勿见伊来。”
（永定）：“假使是登寻人启事，搿就要贵交关了。寻人启事是按照方寸收费个，一方寸九十块。”
（如花）：“九十块？只有一寸啊？”
（永定）：“对个。一般个启事，像道歉、声明、寻人或者公布抽奖结果，侪是搿能算个。侬要寻个是啥人呢？”
（如花）：“其实，我也吃勿准伊是勿是还辣辣搿搭？勿晓得伊现在叫啥名字？勿晓得伊还记得我[口伐]？”
    搿女个蛮怪个，不过，我今朝个心想也蛮好，一半是因为伊长了漂亮，一半是因为伊心事重重个样子。
（永定）：“葛末，侬到底想寻啥人呢？”
（如花）：“我想寻一个男人。”
（永定）：“是侬个先生？”
伊呆了一呆，然后回答我：“是个。”
（永定）：“是搿能个，假使是寻配偶，因为涉及到法律关系，最好是有证书咾啥拿出来看一看。”
    我看到伊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拨刘海刺着了。伊[目臿][目臿]眼睛，有点无奈个跟我讲：“先生，勿好意思，我呒没证书。伊——是我一个好朋友。寻好朋友就勿需要证明文件了[口伐]？”
（永定）：“搿倒是勿需要个。葛末，请侬讲一讲内容想哪能登法，让我拿张纸头记下来。”
（如花）：“阿拉两个人之间有一只暗号。麻烦侬搿能登：‘十二少：老地方等侬。如花’。”
（永定）：“十二少是伊个代号？啥现在还有间谍啊？哈哈哈，葛末如花小姐，请问侬贵姓啊？”
（如花）：“我呒没姓。”
（永定）：“侬覅脱我打朋唻。”
（如花）：“我从小就拨卖到了倚红楼三家，根本勿晓得自家个本姓是啥。再讲，客人是绝对勿会问阿拉‘贵姓’个，哪怕是最相好个客人也是勿会问个，常怕碰着本家，乃末就讲勿清爽了。”


    搿女个讲言话七搭八搭个，啥个“三家”、啥个“客人”、啥个“老相好”，搞得来我有眼懊憦浪费精神听伊讲了介许多言话，广告部个同事侪到楼浪向去看香港小姐半决赛了，要勿是跟搿位如花小姐缠来缠去，我也老早可以下班了。到楼浪向去看看电视，等我女朋友采访结束打电话拨我，再一道去吃夜宵。
    乃末碰着了搿能一个女人，讲言话兜来兜去，还侪是点我听勿懂个物事，辰光倒是用脱了，但迭笔广告生意还呒没敲定下来。再讲了，搿女人漂亮是漂亮，不过人家老早就有方向了，脱我搭啥界呢。唉，我觉着自家有眼戆，只想快点打发伊跑。
    按照规矩来，我要求伊提供自家个姓名、地址、电话号头还有身份证。
（如花）：“我呒没地址脱电话号头，也呒没身份证。不好意思，我甚至都呒没钞票。不过，我来个辰光有一种预感——”


    我看看伊，眉角眼梢，风情万种，因为焦虑，就暂时囥起来了。不过也有可能，搿些风情马上就要用出来了。老实讲，阿拉报馆虽然规模勿大，但哪能也算是出正规报纸个，埃排乌里买里个征友广告，比方像啥“良家妇女，夜里七点钟到十点钟，包侬满意”之类个物事，阿拉是勿会登个。难道伊是——
（如花）：“我来个辰光糊里糊涂个，一眼方向也呒没。但我有一种老强烈个预感，第一个我碰着个人，就是可以帮我个人。”
    同事小何上好厕所出来，听到有客户搿能脱我讲，就凑过来乱插嘴，讲啥个我搿人最托得牢了，不过已经有了……伊言话真多，浑身勿搭界个好[口伐]！勿等伊讲罢，就拨我赶了跑了。
    唉，吃力唻，我现在只想快点下班。我跟如花讲，假使伊要登寻人启事个，算下来是三方寸，一共要付两百七十块。我看伊面露尴尬，只好再退一步，算只友情价，不过，友情价也顶多是七五折。
（如花）：“我…我呒没㑚此地用个钞票。”
（永定）：“侬是大陆来个？”
（如花）：“勿是勿是，我是香港人。”
（永定）：“勿好意思噢，阿拉要下班了。”
    我实在是觉着呒没劲了。搿能一个女人，漂亮是蛮漂亮个，但套路忒怪了，要末是神经病，要末是吃了迷魂药到处勾搭男人来寻开心。不过随便伊是阿里种，反正我是勿陪伊白相了。我管我收场、关灯，准备下班。伊可能还想讲啥，辣边头立了一歇还是呒没讲出来，后来就无声无息个跑了。
    伊终于跑了。小何过来问我啥情况。
（永定）：“啥情况末，碰着赤佬了呀！”
    小何讲我呒没情调，难怪拨凌楚娟厾厾掼掼。我叫伊覅瞎三话四，刚刚还讲我是最托得牢个人唻！搿歇反过来又讲我呒没情调了。要情调做啥啦？我做人老老实实，光凭搿点，阿楚也够用一辈子了。小何讲言话是蛮触掐个，伊讲阿楚头子活络得来像条泥鳅一样，问我吃得牢伊[口伐]？


    我勿睬伊，其实，也是因为我根本回答勿出伊个问题。搿是我个一桩心事，一个大男人，自家个难处自家晓得就可以了。
    我叫袁永定，人跟名字一样，永远稳稳当当个，一是一，两是两。至于埃排浪漫咾，情调咾，我确实勿大懂，为此女朋友常庄跟我疙疙瘩瘩。
    我个女朋友叫凌楚娟，人跟名字完全两样，伊搿人性子急，也蛮清高个，女人味道末，就覅去讲伊了。我总归笑伊，虽然伊叫楚娟，但伊个“楚”，是“横施夏楚（注，“夏楚”是教鞭的意思。“夏”此处通假“槚”，沪音同“戒”ga）”个“楚”；“娟”呢，是“苛捐杂税”个“娟”。
    反正就是一句言话——我吃勿牢伊。好比像今朝夜里，伊又有表现自家个好机会了。阿楚是做娱乐记者个，最近一个号头，一直辣跟港姐个新闻。
    我下班之后去楼浪向个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候选港姐依次亮相，胖个胖瘦个瘦。互动环节个辰光，有人讲顶勿欢喜拨人家叫“[犭活]狲精”，也有人讲顶勿欢喜拨人家叫“胖猪猡”。我觉着，搿位佳丽已经胖到可以叫“相扑手”了。
    男同事们嗡辣一道评头论足，一个外头刚刚做好突发新闻个朋友，辣去做后期之前还跑过来瞄了一眼，呵呵，搿人嘴巴是蛮恘个，就看了一看，还要嘲人家个胸部长了像荷包蛋加赤豆。边头个女记者听勿下去了，顺手拿了支笔就朝伊厾过去，搿朋友嘻嘻哈哈个逃脱了。唉，选美就是搿能个。从千百个女同胞里抢晋级名额，可以进十五强已经是老勿容易个了，最后可以脱颖而出个，更加是难上加难了！
    电话铃响了，是阿楚打电话来寻我。伊讲今朝夜里老多事体要做，就勿跟我吃夜宵了。原来是伊拉收到消息，落选佳丽们约好了去啥啥啥酒店个咖啡馆里集体爆料，伊拉要去跟新闻，有得要忙了。阿楚喊我自家照顾好自家，覅等伊了。


    既然用勿着等伊，葛末我就自家回去了。下斜坡个辰光，我觉着有一眼失落。有辰光，阿楚会等我下班，或者是我等伊下班，两家头散散步，到下头个大笪地去吃夜宵。不过，更加多个辰光，我是一家头走个。阿楚做娱乐版，碰着有女明星自杀、男明星绯闻、导演拨人家打咾啥搿排新闻，伊就勿睬我了，精神百倍个冲上去，赛过是脱工作辣谈朋友一样。
娱乐界个新闻向来闹猛，勿像我蹲个广告部，上班等下班，下班等休息。
    我走了一段路，突然觉着好像有人轻手轻脚个跟牢我。我以为是阿楚辣脱我寻开心，辣末生头别过头去想吓吓伊，结果，一个人影子也呒没。只好回过头来继续走。
    啥人晓得，看到了埃个刚刚来登广告个女人。夜头里，伊就搿能悄无声息个立辣我面前。伊为啥要盯我梢呢？我也晓得，人家当然勿可能是看中我了，难道是要抢劫我啊？也勿可能个呀！伊介瘦，还赶时髦着了一身宽松旗袍，覅讲奔唻，就是多走几步路也蛮勉强个。






（如花）：“先生，我一定要寻着伊，我一定要晓得伊现在哪能了。我只申请了七天个辰光，麻烦侬帮帮忙，就当同情我，好[口伐]？”
（永定）：“葛末，侬要我哪能帮侬呢？”
（如花）：“具体个办法我也讲勿清爽，不过我觉着侬一定可以帮到我个。或者，麻烦侬带我一段路，此地个路变了忒结棍，我已经完全勿认得了。”
    我心里辣想，搿女人也蛮罪过个，寻男人寻勿着，连路也完全陌生了。也难怪伊勿认得，香港搿几年个变化确实是大，移山填海，改头换面，根本推扳勿起三五年啊。外加伊只申请了七天辰光，假使寻勿着人，想必是老老失望个。唉，看看伊也作孽八腊个，我能帮就帮[口伐]。
（永定）：“葛末，侬要到啥地方去啊？”
（如花）：“我要去石塘咀。”
（永定）：“介巧啊，我就住辣石塘咀。”
（如花）：“真是巧了，看样子我呒没寻错人。”
（永定）：“我带侬到电车站去。”


    一路浪向，伊总归脱我保持三步个距离，也勿近也勿远，伊跟牢我，甚至还有了点信任个味道。
    阿拉个报馆辣辣上环，朝下头走就是海边，埃搭有灯火辉煌个平民夜总会。我觉着肚皮有点饿了。
（永定）：“侬肚皮饿[口伐]？”
（如花）：“我——勿大饿。”
（永定）：“我觉着蛮饿个，一道吃一点[口伐]啦？”
（如花）：“勿客气个，侬吃，我勿饿。”
    我点了烧鹅酹粉，还有一份猪血烧萝卜。问伊想吃点啥，伊硬劲勿要，死活勿要。呵呵，勿吃末就勿吃唻，啥事体搿能紧张呢？弄了好像我要毒煞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