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红楼梦的第一诗歌评论家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三十七回。
这一回讲的是大观园建立诗社的故事，写的全部都是有关诗社的情节。首先是探春起心动念，登高一呼，号召大家共襄盛举，于是金钗们都自动成为社员，互相取了别致的外号，然后拣日不如撞日，当天就开第一社，而且就地取材，直接歌咏贾芸送来孝敬宝玉的白海棠花，也因此得名为海棠诗社。接着写史湘云赶来参加盛会，让诗社的活动更热闹有趣，也因为史湘云要做东道还席回礼，于是有了第二次的集体做诗竞赛，大家一起写菊花诗。这就一直延续到下一回，成为第三十八回的故事内容。
我们可以看到，诗社从创建到第一次开社，就占了整整两回，可见结社吟诗是曹雪芹很看重的内容，也是大观园的黄金岁月里最优美的一环。我要提醒大家想一想：除了《红楼梦》以外，其他的长篇小说可有这样以人物为主的创作场面，而且占了很重要的情节？这是因为曹雪芹写的是贵族世家的故事，而贵族千金可以饱读诗书，获得很好的文化修养，也有良好的环境可以发挥才能，因此，《红楼梦》这部小说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一点充分发挥出来。而事实上，明清时期也的确有才媛们模仿文人创作的情况，她们还跟着当时的社会风尚，一起结伴建立诗社呢。这么说来，《红楼梦》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
无论如何，大观园里的诗社成立了，这是金钗们的一件大事，而整个过程有几个很重要的地方，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两个重点：
第一，诗社的号召人是三姑娘贾探春，而不是诗写得最好的林黛玉或薛宝钗。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情况的道理就在于，林黛玉虽然喜爱写诗，但这个时候她性格高傲孤僻、喜散不喜聚，当然不会想要参与群体活动；而宝钗虽然诗写得好，却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然不会觉得有必要鼓励写诗，结果起心动念要起诗社的人，居然是探春这个诗艺平平的金钗。这就告诉我们：诗歌创作才华只是一种特长，并不代表所有的优点，你看探春，她比别人更有雅兴，更有雅量，拥有非常珍贵的人格质量，并不亚于黛玉和宝钗。
先看她的雅兴吧。探春的雅兴首先表现在那一副写给宝玉的花笺里，那是用非常漂亮的骈体文写成的书信，探春在这副花笺里中说她半夜舍不得睡，因为要欣赏美丽的月色，所以才得了感冒，这岂不就是苏东坡的翻版吗？而苏东坡可以说是最有雅兴的一位古人了，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记承天夜游〉，其中写了和探春一样的雅兴啊。同样地，探春并不擅长做诗，可她却愿意出面号召大家，成为创立诗社的推手，让大观园的生活更加诗情画意，想想看，这不也是很优美的心灵吗？
而推动诗社成立的这件事，除了表现出探春的雅兴之外，同时又展示了她的雅量，那就是她一点也不嫉妒宝钗、黛玉的才华，不怕每次诗歌比赛的时候，第一名都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相反地，她之所以想要创建诗社，主要就是为了让宝钗、黛玉的才华可以有更多发挥的机会。这种雅量简直就是无比的宽宏无私，一般人所罕见，所以说，其实探春才是最高雅脱俗的一位金钗呢。
讲完了探春这位诗社成立的灵魂人物，接下来我们要讲关于这一回诗社的第二个重点，那就是李纨是怎样当上社长的问题。
表面上，当场是李纨毛遂自荐，而且采用的理由是因为她年纪最长，又是嫂嫂，辈分最高，这些理由有一点论资排辈的味道，看起来很封建，但其实并非如此。你看李纨一开始先说「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保说了大家合意」，可见，当社长可不能自以为权威、一意孤行，要能符合大家的心意，而李纨就做到这一点。我们看后面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
这意思是说，外号稻香老农的李纨虽然不善于作诗，却很懂得看诗，也就是很能够鉴别出诗歌的优劣高下；而除了「善看」的能力之外，李纨又很公道，这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你想想看，即使一个人很有判断力，却有了偏私之心，故意给出不公正的名次，那即使有良好的判断力，也没什么意义，例如说，如果让宝玉当社长，那恐怕每一次都会让黛玉得第一名呢。可李纨不仅善看，又最公道，在大家竞赛做诗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定出高下，因此大家都会服气。
由此可见，曹雪芹很清楚地告诉我们，文学创作和评论分析其实需要不同的能力，所以李纨虽然不擅长做诗，可是她却是最好的诗歌评论家，这就好比中国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刘勰，他写了一部体大思精、空前绝后的《文心雕龙》，但却没有留下一首诗，可见好诗人不等于好评论家，好评论家也不必是好诗人，李纨就是一个很好的印证。而这一点，是大家最容易混为一谈的地方，很多人误以为要有创作经验才能做好文学评论，这真是很外行的意见。
所以说，李纨很有自知之明，她确实是大观园的第一诗歌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