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日常生活篇-时代夹缝中，选择决定命运：赵至必死，王樵化蝶

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的朋友，你好！我们继续来认识那些从历史烟尘中走来的特殊的灵魂。我们今天要说的是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叫赵至，一个叫王樵，赵至生活在魏晋时期，是嵇康的晚辈，王樵生活在北宋，与寇准同时。他们生活的时代差了700年，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渊源。那么，我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在一起说呢？因为这两个人特殊的死亡，还因为他们和我之间特殊的渊源。

按照时间顺序，我先说赵至吧，赵至是在三十七岁上呕血而死的，他死于强烈的不甘心。唐长孺先生有一篇论文，以赵至的身世为核心讨论魏晋时期的士家制度，这是我最喜欢（没有之一）的历史学论文。在历史学的论文中，史料是比比皆是的，理论也是所在皆有的，智慧偶尔闪光，朝廷国家、帝王将相、制度、文化、群体都很常见，可是你很难看见像你我一样的小人物，对心灵的关照、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的同情，几乎就没有——除了这一篇。

我1995年考博士，报的是魏晋南北朝史。1994年十月，魏晋南北朝史大家唐长孺先生去世，我的导师祝总斌先生说唐先生的学问一定会考。果然，卷子上有一道大题。我思如泉涌，下笔如神——但是，就是死活也想不起来“赵至”的名字了，只好写“那个姓赵的年轻人”。那一年，祝先生在韩国教书，卷子是田余庆先生出、田余庆先生判的。我有幸得了专业第一名。宽容的田先生如今也不在了。后来我教“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每年都带着学生读唐先生写赵至的这篇论文，这个名字终于刻在我脑子，再也不会忘了，上过这门课的学生，也应该都记住了“那个姓赵的年轻人”吧！这是赵至。

再说王樵。王樵的死亡太特别了。1992年，我住在未名湖北边的健斋读《宋史》，读到王樵的传，立刻就呆住了。中国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唯美的死亡！王樵知道自己要死了，就睡到了自己给自己建的坟墓里，亲手合上最后一块砖，光明消失，永恒的黑暗降临，王樵告别了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世界。王樵给他自己的墓取了一个名字，叫 “茧室”，蚕茧的茧，墓室的室——他为自己做了一个茧，王樵为什么要为自己作茧呢？难道是要作茧自缚吗？

当时的我想不明白，可是我迷上了王樵。王樵的传只有300多个字。2005年我从牛津回来之后，再上社会生活史课，开始学杜德桥教授，期末论文大家都做一个题目，这题目就是解读王樵传，怎么读都行。我特别希望这些来自不同专业的孩子们能从王樵传、特别是从王樵特殊的死亡当中读出特别的东西来。我们读了三年，感谢孩子们，我们读出了很多新的东西，我自己最后也写了一篇文章，但是很遗憾，我没有能力写成唐长孺先生那样有温度的好文章，而是写得非常外在，是无比冷静的文本分析。我对王樵的温度，在社会生活史的课上，也在这一讲里。

以上就是我和王樵、我和赵至的渊源。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当然不能只凭感情用事。在历史学上能够构成意义、值得关注的普通个人，一定得有他的普遍性价值。这种普遍性的东西，实际上是深刻地存在于每一个生命当中的，但是，只有在“这一个”特殊的个体当中，这种普遍性的东西才是如此的鲜明，让人无法移开眼睛。那么，赵至和王樵的特殊故事是什么？隐藏在故事背后的普遍性的东西又是什么？

还是先说赵至。赵至生命故事的开头，是很励志很正向的，他从小爱读书，母亲也鼓励他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可是接下来，我们看到什么？在接近十六岁的时候，赵至开始逃亡，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捉回来，又一次逃亡，他甚至要装疯卖傻。最终，赵至成功地逃离了洛阳家乡，他改了姓名，跑到遥远的辽西去，成功地被地方长官赏识，改了名字的赵至被派回到首都洛阳来汇报工作。在洛阳，他遇到了父亲，父亲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闻知母亲去世的消息，赵至悲愤交加，呕血而死。

赵至为什么要死呢？因为他无法与父母亲分享人生的成功，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隐姓埋名之后获得的。赵至必须要别人，才能成功。为什么？因为如果他是他父母的儿子，他就不能去做官、不能建功立业，实现人生的成功。这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赵至的父亲是一名士兵，而曹魏的士兵是终身和世袭的，父亲当兵，儿子也只能当兵，十六岁开始服役，是一个坎儿，逃得出去就还有希望，逃不出去就成了兵，从此更无希望。这就是为什么赵至在接近十六岁的时候加紧了逃亡，那是他最后的机会。赵至逃出去了。

不但逃出去了，而且还做了官，建立了个人的荣誉地位。然而，所有这一切成功的前提就是，他必须切断与亲生父母的任何联系。如果让人知道他是他父母的儿子，那么对于他自己、对于他的家庭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万劫不复。可是赵至是谁呢？他所受的教育让他追求个人成功，他所受的教育又告诉他一个人成功是必须要与父母亲人分享的。司马迁说过，人生在世就是要“显亲扬名”， 自己扬名，让父母双亲感到光荣，扬名是为了显亲。

如果不然，扬名还有什么意义？！在赵至所接受的价值体系当中，在现实中建功立业、博取功名是成功，但只是粗浅的成功，而真正深刻、实质性的成功是显亲扬名，与家族分享荣誉地位。在这个意义上，赵至完全没有没办法抵达真正的成功。他在现实成功的路上走得越远、上得越高，就越发地远离他的父母双亲，越发地远离真正的成功。这就像是抱着冰块，想要取暖。母亲的死宣告了他显亲扬名的彻底失败，他没有机会再孝顺至爱的母亲，他甚至不能公开哀悼。所以，赵至必须死，他没有别的路。

赵至的成功之路，就是死亡之路。而造成了这一切的，是他的出身和规范他出身的制度，士兵的儿子只能当兵！ 所以，身为士兵的儿子，赵至只能逃亡，这是制度逼出来的恶。现实的制度的网罗，赵至逃出去了。可是在赵至的头顶苍穹之上，还有一层更大的网罗，儒家孝道，孝道规定他的内心的圆满和真正的成功都必须与家族联系在一起。

这一层观念的网罗，是天罗地网，赵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当然，如果他是一个没心肝的人，或者他相信有独立于家族的个人的存在，那么，他是可以活下来的，而且会活得很幸福。可是，这种个人自由的观念要到近代才从西方输入中国。赵至怎么可能有啊！？

杀死赵至的，就是现实制度与价值观念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士兵的儿子，他其实没有资格去学儒家的东西，他学了、他信了、他实践了，他死了。他死得不美，他死得惨，呕血而死。

王樵的人生是另外一个故事，是一个被时代潮流抛弃的个人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王樵跟那个时代的所有书生一样，读书准备科举，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他还练剑，会武术，文武双全。某年正月，契丹的一只小部队袭击了他的老家，掠走了他的父母亲人，王樵和妻子可能因为去拜年吗，幸免于遭劫，然而从此跌入另外的灾难。王樵决定潜入契丹去寻找父母，他抛弃了妻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此从史料中消息——希望她另嫁好人，一生平安。

王樵的一生却无法平安，他找了几年也没有找到父母，于是回到家乡，为父母亲人造了衣冠冢、立了神主牌位，按照礼制服完了丧服。在寻找的父母的过程中，王樵熟悉了契丹地形。他于是去拜访宋朝的边防大帅，鼓动他们出兵，国仇家恨，他要报。但是，很快的，宋辽之间签订了澶渊之盟，和平开始了，国家已经不想打仗，朝廷发来的命令，三令五申要边防将领恪守和议、不得轻举妄动，破坏协议。这一场澶渊之盟为宋朝国家带来了120年的和平。和平是好的，是对的，老百姓休养生息，得到安宁。可是王樵的家恨怎么办？那些在战争中受过的伤该怎样愈合？在欢庆和平的喜悦中，王樵被他的国家和他的时代抛弃了。这时候，王樵该怎么办呢？

王樵再次回到了家乡，过起了平凡的生活，他还有姐姐，姐姐家有小孩，他逗外甥玩儿，开学馆授徒，闲时读书、击剑。他有不多但是质量很高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切磋学问，王樵成了当地闻名的老师。地方官来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会王樵，以此来表示重视教育。看得上眼，王樵礼貌待客。看不上眼的，长官从前门进来，王樵从后墙翻过去逃走。一切都很平静，但是，有一件曾经最重要的事情，王樵放弃了，那就是考科举。他放弃了进入朝廷，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换句话说，他不再追随朝廷的方向。

到了晚年，王樵给自己取了一个号，“赘世翁”，意思是多余的老头，他早就多余了。当他的国家开始放弃攻打辽国，进入和平，王樵就多余了。他还给自己修了茧室。预知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躺进去，合上了门，封上了最后一块砖，亲手完成了对自己生命的处置。“茧室”这样的死法，在中国历史上惟此一见。王樵为什么叫自己的墓穴做茧室呢？我年轻的时候老想着是作茧自缚，年纪渐长之后，就猜王樵大概是想，像蚕那样在茧中长出翅膀，留下对未来的希望吧。

王樵死亡和生命的状态跟赵至是很不一样的。他接受了自己不能左右的命运，比如父母被掠、比如和平到来，同时他以自己认可的方式总结过去，比如为父母服丧，最后，他保持了个人的独立和自由。当朝廷不再求战，家仇再不能报的时候，王樵选择不再谋求做官，他主导了自己后半生的生命，投身教育，追求学问。在内心深处，他有强烈的挫败感，他知道自己无法与时代对抗，所以他给自己取的号是“赘世翁”。但是，他一手安排了自己生命和死亡。不能做主的，交给时代。能够做主的，从心所欲，而不是随波逐流。正因如此，王樵的生命和死亡才散发出独特的美感。

像赵至一样，像王樵一样，每一个人都会和时代、和制度遭遇，程度不同，方式不同，有时激烈，有时温和，我们的时代不再有像赵至时代那样绞杀人性的制度，所以，每个人其实都应该可以像王樵一样，在最恶劣的条件下，也活出生命的精彩和美感来。这就是今天的节目，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