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世界不再围着宝玉一个人转了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三十六回。
这一回讲了两个范畴不同的情节，一个是钱，一个是情。先说钱吧，因为金钏儿之死，王夫人需要再补一个大丫头，那是个钱多事少的肥差，所以大家都去贿赂凤姐，想要得到这个好处。就在凤姐向王夫人报告的时候，王夫人决定把这个优厚待遇给了玉钏儿，表现出对金钏儿的深厚情意，同时王夫人也提拔了袭人，让袭人从一个月一两的超级大丫鬟变成了一个月二两的姨娘分例。
而这跟钱有关的情节又牵动到了「情」，等宝玉午睡醒来，知道袭人的升格以后，他简直喜出望外，因为这么一来袭人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也因为这个话题，宝玉表达了他的心愿，那就是死前可以拥有大家的眼泪，那他就算是一生都活在乐园里，非常圆满，没有遗憾了。没想到紧接着就理想破灭了，当时宝玉专程到梨香院，想要听龄官演唱《牡丹亭》的曲子，却目睹了龄官对贾蔷情有独钟的场景，宝玉也因此领悟到「情」是个有分定的，不全归他所有，这就是回目上〈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的一段情节。
而这一段其实是前面第三十回〈龄官画蔷痴及局外〉的后续发展，具体描写了龄官和贾蔷这两个人之间的恋情。我们可以看到龄官简直就是黛玉的化身，而她对贾蔷的折磨方式，也简直和黛玉如出一辙，可是她却偏偏对大家追捧的宝玉毫无兴趣，一颗心只给了贾蔷。她清清楚楚地让宝玉知道，每个人各有所爱，欢笑和眼泪并不都全为他而生！事实上，在龄官的心里，宝玉根本就是一个臭男人，所以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宝玉第一次遇到这种被女孩子讨厌的经验，可以说是破天荒呀，这个全新的体验打破了宝玉的自我中心，让他的女儿国出现了破损、残缺，原来他的女儿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根本不可能全得天下少女的眼泪！
于是宝玉伤心了，终于感到一种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那就是孤独。他带着在梨香院破掉的心回到怡红院，悲哀地对袭人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段话里所提到的贾政批评宝玉是「管窥蠡测」，那是发生在第十七回大家进大观园游览题撰的时候，意思是说，宝玉的见识很有限，好比用一根管子看天空、用一个水瓢舀大海的水，却还自以为是。当时宝玉应该心里并不服气，可现在，龄官却让他领悟到自己真的目光如豆，所以才会这么自我中心。
这其实也不能怪宝玉，他从小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所以他太习惯被当作众星拱月的核心了，所以很自然地就会觉得所有的眼泪都为他而流了。因此，龄官的不假辞色和正襟危坐，表现出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生疏甚至厌恶，就给了宝玉一记醍醐灌顶，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嫌弃过的宝玉，从这时候开始，便清楚地意识到，世界不再围着他一个人转了，他不过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人而已，即使在贾家，都还有人眼里心里都是别的人，而不是他呢。
所以说，龄官不知不觉地担任了宝玉的启蒙老师，以她对贾蔷的情有独钟教会了宝玉，告诉他，其实他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每个人都只爱他。宝玉的悲伤就是因为感觉到了这种孤独，原来每个人都很有限，不可能得到全世界，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心。任凭弱水三千，终究只能取那么几瓢啊！
于是，宝玉失魂落魄地对袭人修正自己前一天晚上所说的话，当时的心态实在太幼稚、太无知，那样的希望也实在太奢侈，他这时候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渺小，不再有世界中心的错觉了。而懂得孤独的人，他就已经开始成年了，因为他懂得人的有限，了解事情的无可奈何，也因此学会忍耐和等待，这样的人就就勇敢了，有了承担的力量。
所以说，宝玉虽然一直不愿意长大，一心一意只想留在温柔乡里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可是他其实仍然是在成长的，每一次的领悟都让他成长一大步，越来越走向成人的世界，那是一个孤独的旷野，要坚强、勇敢的人才能昂首阔步，不但宝玉必须踏上这一条路，那也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的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