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8 文明社会发展的总体走向

我们再看，叫以社会自由为前提。大家注意，在中国，自由这个东西通常被视为是少数知识分子的偏执。可在西方，自由是社会的基本追求，农业文明没有对自由的诉求。为什么我在前面课程讲过，我在这里不再重复，但是工商业文明对自由的要求非常强烈，从古希腊人就提出自由的概念。古希腊最早的梭伦改革，其实质内涵就是对权力的制约，保护公民的自由，这是梭伦改革的基本的内涵。

大家知道欧洲封建时代在英国1215年趋今八百年以前，英国出现大宪章运动，也就是各封建贵族封建主，联合起来跟英王签一纸协议，限制英王权限，提出“王在法下”，请大家注意，大宪章是人类宪法的第一次预演。

我们再看，到黑暗中世纪开端的时候，基督教神学压抑整个欧洲，圣·奥古斯丁，在他的《上帝之城》这本书中，证明上帝的伟大。在书中他都不得不开出专章讨论自由意志问题，可见在西方自由文化的诉求十分强烈，神性都不能压抑它。

到伊丽莎白一世，也就是英国进行近代产业革命大规模工业化发展的那个时代。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极为开明和宽容，她放开民间经济，王室绝不干预经济活动和社会思想活动。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有一次去看莎士比亚的话剧，莎士比亚在话剧里有一句台词，说“女人啊你是软弱的象征”。女王在底下听着，只是鼓掌，她绝没有觉得这亵渎了她。

再往下看，到后来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以后出现英王查理一世，他再度提出君权神授说，结果他成为西方历史上第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国王。

大家要注意，中国古代一直是君权神授说，到光荣革命1688年，英国议会居然选择詹姆斯二世的女婿，荷兰的一个亲王把他引回来，作为英国王权的象征，然后在议会里形成《权利法案》，这就是虚君制度的开端，也就是君主立宪制度的开端。由此建立西方现代民主政体形态。由此开端，世界上第一个现代议会民主制出现，引来工业革命的总爆发。我们会看见自由本身绝不是一个你爱不爱好的一个小问题，它居然是人类文化力量和人类生物学能量得以充分调动的一个基础条件。

我讲到这里，我想说明一下，什么叫“自由”？“自由”是自然史的一个产物，我们且不说无机世界，我们先看有机世界。三十八亿年前单细胞生物的自由动量也叫自主能动性是非常之小的。最早的单细胞动物能够运动只靠鞭毛，叫鞭毛虫，也就是它自主能动力，也就是它的自由力度非常之低。

以后水生生物脊索鱼类，它的自由动量远比单细胞鞭毛虫大得多。再往后陆生生物快速奔跑，跳跃飞行，从水下到路上到空中全都有它的影子，生物自由度不断增高，而到今天到人类上可揽月，下可捉鳖，他的自由能量进一步扩张。

我们会发现所谓自然史的物演过程就是物质或物种自由能动性的不断增加过程。人类文明只不过是把这个自由化动量，或者叫自主能动性动量不断调动和扩大的过程。

大家想想什么叫“自由”？你如果面对诸多依存条件，我前面一再讲，宇宙的演化是不断分化的，越后演的存在着面对的依存对象越多，单一依存对象的时候，比如电子碰见质子，它只有这一个依存对象，它不需要自由，它随便动荡，碰到的都是它的依存满足态。

当对象无限复多化，你在单位时间只能依存一个对象，这个时候才需要你在自由动量中从被动赢取依存条件，到主动寻求依存条件，是不是这样？这个主动寻求依存条件叫自由。可见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一个自然进程，自由是物质存在度衰竭和物质存在度下降，或者说分化率使得依存条件的占有变得越来越困难所必然导出的一个属性，它在人类文明社会中因此表达为一种极高的代偿力度。

凡展开自由者，人类的力量充分调动；凡压抑自由者，人类的力量也就被遮蔽，这就是自由力量之所在。

由于人类的社会进程是被思想文化进程带动的，因此，一切现代社会制度的设计，一定要保障公民的自由，而且首先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这种东西才能表达出社会力量和每一个个人或者每一个公民能量的充分调动和展现。所以自由绝不是少数知识分子是否偏爱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文明是否有序或者有效调动和展开的基础问题。

反观中国，除先秦时代，诸子百家天下一片纷乱，呈上百个诸侯国的那个时代，中国的文人还稍有一点自由，于是中国的整个国学思想在那个时代全部奠基。

此后中国历经了四个大事件，斩断了中国近代发展的前途。第一，秦始皇焚书坑儒。第二，汉武帝独尊儒术，第三，明代理学，朱子理学，对中国思想界的压抑。第四，清代文字狱。这四大事件从古迄今压抑了中国的思想，导致中国在近代社会转型中面临巨大障碍。

我再举一个例子，大家看1445年，古腾堡发明西文的活字印刷。关于古腾堡的活字印刷，是不是受到中国活字印刷的影响和启发，学界现在争论很大，多数学者认为没有关系，因为中国是象形文字，西方是拼音文字，而且古腾堡当年发明西语的活字印刷，找不见古腾堡受到中国活字印刷的影响的证据，我们姑且不讨论古腾堡活字印刷跟中国有没有关系。

我们只看一下古腾堡活字印刷和中国活字印刷发明以后的那个结果和态势。从1445年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半个世纪内，活字印刷机扩散到欧洲二百五十个城市，这些活字印刷出版社全是民办，出版书籍量竟达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册之多。

我再说一个反过来的数据，大家看，1045年，毕昇发明活字印刷。请注意，比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整整早了四百年，结果直到1800年，中国书籍出版，基本上全都是雕版印刷，活字印刷根本没有大规模展开使用，以至于出现这样荒唐的事情：

元代著名农学家王珍，1313年完成的农书，到1530年全国仅存一本。明代宋应星在1637年完成《天工开物》这部书，被誉为中国十七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它唯一留下来的版本是近代在日本偶然发现的。我在讲什么？

我在告诉大家，同样是活字印刷，在中国出现比西方早四百年，结果它没有带来任何社会效应。它的出版物大受压抑，最重要的著作几乎由于出版量极低，完全消散，或者几乎消散。而古腾堡的活字印刷却在那个相对自由和宽松，因为那个时候德国虽然没有进行资产阶级革命，但是它是一个有几百个小封国的紊乱状态，因此它的自由度远高于中央王权体系。

结果它在整个欧洲短短五十年时间里，扩散到几百个城市，出书量两千万册左右，这就是自由力度的展现。这就是社会宽松，民间力量的蕴藏量。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出它们的区别。

第四，以公平递减为代价。我前面讲过财富漂移，人类文明史是一个财富从人均状态向少数人身上集中的状态。大家想想农业文明是什么？在人类农业文明早期人口数量不大，这个时候每一个农民每一个人开出的荒地就是自己的农田。古人用古代的农具，每一个人粗放耕作，可以耕作一百亩地，所以早期农业文明人人都有几十亩地，乃至一百亩地叫“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农民不是无产者，农民是有资产的，被后来马克思称为小资产阶级。

然后近代转型，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什么社会？资本聚集在少数人手中，绝大多数人沦为无产者，居然出现一个阶级，叫无产阶级。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两大前提条件。大家知道英国所谓“羊吃人”的故事，就是当年的农场主。后来英国纺织业机器化大规模发育，由于蒸汽机出现，原来所有的工厂只能借助自然动力，比如风力，用风车带动机器，比如只能建在河边，靠水流带动机器。瓦特发明蒸汽机，博尔顿蒸汽机厂出现，蒸汽机大量生产，于是所有工厂从此开始使用人造动力。

从此以后，工厂才脱离了风道和水道的束缚，在任何地方可以建成，大工业时代由此来临。最初英国发展的是纺织业，那个时候纺织业的原料是羊毛，于是纺织业带来巨大利润，原来种农田的封建主和农场主就不再种田了，把它开辟成草场放羊、喂羊、养羊，结果导致大量的佃农和农夫失去土地。这就是最早的“羊吃人”的这个资产阶级早期原始积累的故事。

它带来的结果是资本在少数人手里集聚，大量的人从此沦为什么都没有的无产者。大家注意，无产阶级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要知道在整个生物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动物居然是无产者，再笨的鸟都会有一根树枝供它栖息，可人类文明化了，它居然出现一个生命体，没有任何资源，没有生产工具，甚至没有立锥之地，这是现代大工业文明的一个基本形态。

这个资本在一端集聚，另外绝大多数人变成一无所有的无产者，构成我们所说的资本主义社会。我提醒大家回忆我前面讲课，我说农业文明是人类的第一场大灾难。我曾经引用赫拉利的表述，人类在采猎生存时代从来没有过大饥荒。大家想想那个时候人口很少，采集植物，春、夏、秋三季都能采集，打猎，春、夏、秋、冬四季都能打猎，所以人类从来没有过大饥荒，从来没有过大规模饿死人的现象。

农业文明发生了，由于土地不断扩展，森林越来越远，采猎资源在眼前消失，人们只能靠种地，而种地自然界降雨量是波动的，而人口却是暴涨的，于是不定期的大规模饥荒，大面积大数量饿死人的现象出现。

而且农业社会人口密度一旦增高，社会结构复杂化，政府出现，政府一旦出现，还多了一个税收的机制。农民本来在丰年攒上一点粮食，结果还被税收收走了。而且大家注意他的工作状态，他居然是弯着腰整天在地里寻食，它竟然违背了人类这个直立动物的正常生理行为方式，造成人类极为艰辛、极为悲惨的一个文明阶段。

而工商业文明是继农业文明以后一个更悲惨的阶段，它竟然使绝大多数人沦为无产阶级。早期童工和所有工人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时。用马克思的话说，“变成机器的附属品”，人，生命变成机器的附属品，所有人的生存紧张度更高，所有人都挣扎在、随时处在难以为继的生存状态，绝大多数人沦落为一无所有，动物史上见不到的贫困者。

所以文明进程实在不是良性的，而这个进程居然也是自然进程的表达。请大家想想，自然进程就是一个一路失公平的进程，只是我们没有用这个眼光来审评。我举个例子，当年三十八亿年前的单细胞，它是很公平的，大家共同接受太阳普照，等到多细胞有机体出现，多细胞有机体内的能量和氧气供应竟然开始逐步出现差别。比如肌肉系统获得的能量就远大于上皮细胞系统，到高等动物发生，比如猿类到人类，它的大脑，比如人类的大脑，只占人类体重的1.5%左右，它却居然要消耗血液氧含量和血液能量中的20%以上。它说明什么？

我们即使撇开文明社会，我们会发现任何有机体的结构体系，都是越来越倾向于不公平的。在能量的分布上都是倾向朝不公平的方向发育的。于是人类文明进程是自然进程的继续，于是人类文明进程也就表达为财富分配越来越不公平的格局。

大家知道，联合国在本世纪初上世纪末、世纪之交的时候，曾经发布过一个报告，它说现在世界上一人之财富，世界首富，他的财富抵得上六个贫困国家的年度财政收入的总和。它又说，五百首富的财富量居然是四亿穷人财富总量的水平。

它还提出两组数据，2%的人拥有了世界50%的财富，另外有50%的人只拥有世界1%的财富。我们会发现人类文明的进程是一个公平越来越丧失的进程。我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十九世纪末，美国曾经公布过一个他们当年的贫富悬殊的数据，当时美国12%的人拥有90%的财富。

我们换算一下，相当于1%的人拥有8%的财富。大家注意，当今的统计是2%的人拥有50%的财富，一百多年前美国的贫富悬殊是1%的人拥有8%的财富，也就是仅相当于现在财富集中度的1/3。也就是说这一百多年来贫富悬殊增加三倍以上。

我们会发现文明的进程是一个公平递减为代价的进程，这是第四个特点。

第五，以震荡加剧为动能。请大家回想前面一再讲现代社会表稳定而里激进。现代社会快速进展，思想、技术、科学快速发展，它带来的结果是什么？

是社会下一次转型将会急剧到来。它现在呈现一个什么状态？处处震荡，我给大家举例子。科学技术革新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倾向于科学无效化。新的科学学说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就被证伪了。知识与思想，证伪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我们今天很难有确定的知识，表达出某种程度的知识无效化，产品迭代及淘汰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行将表达出产出无效化。你刚刚发明了一个产品，你还没推向市场，一个迭代你的产品也冒出来了，市场震荡幅度越来越大，以至于出现市场失效的倾向，信息增量暴涨越来越猛烈，以至于今天有大量的信息嘈杂，以至于你今天很难分辨哪些信息是可用的，哪些信息是误导的。

文化分歧浪潮日益汹涌，表现为民意散乱，很难有统一思想。所有人各持己见，一片争论之声，网络上全是骂声，不管你说什么。政治内具张力逐渐松脱，表现为全世界各国政局动荡。总而言之叫社会结构稳态持续沦丧。

请大家注意，这叫第五条，以震荡加剧为动能。这就是我对文明化、近代化、现代化、工商业文明继农业文明以后而发展的五大特征。我为什么总结为这五大特征？我想再做一次说明，尽管我前面已经反复说明，这五条全都是自然律在人类文明社会的继续表达。

请大家想想，我们一条一条再来回顾一下。

第一，以科学逻辑为先导，它讲的是什么？感应属性增益代偿。大家想，我们只看生物史，越原始的生物感知量越低，越高级的生物感知能力越强。单细胞生物只有细胞膜上的受体采集信息，扁形动物出现视觉，脊椎动物出现低级神经中枢，哺乳动物出现高级神经中枢，灵长目和人类出现理性。我们会发现在生物三十八亿年的演化史上，信息增量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不断增高，这个生物史上的感应属性不断增强，在人类现代文明史上就表达为科学逻辑为先导。

因为我一再说科学逻辑，只不过是处理了更大信息量而已。

我们再看第二条，我讲系统分化是因为万物是一个分化律的展现进程，于是人类文明也就以分化律的方式展开，构成资本主义的系统结构。

第三，以社会自由为前提，我讲所谓自由只不过叫生物能动性。我们在生物史上会发现越高级的生物能动性越强，人类的自由社会诉求，其实只不过是生物史自然状态的继续延展。

第四条，以公平递减为代价。在生物有机体结构序列中，越高级越复杂的结构，内部能量分配的失衡状态就越强，它仍然是一个自然进程在文明系统中的表达。

第五，以震荡加剧为动能。越原始的生物越稳定，单细胞存在三十八亿年，迄今不灭绝。越高级的生物灭绝速度越快，表达为生存震荡状态越高，这个系统在人类文明系统中继续表达，于是我们今天出现各方面都高度动荡的时代。

所以请大家注意，当我总结这五条的时候，我是在揭示某种自然律在人类文明史上的贯彻效应。

第二，上述所谈绝非赞美，上列各项决非良性。其中流露出某种潜在的现代化危机。所以大家听我课，你听起来好像我是在赞美西方，赞美工商业文明，赞美第二次社会转型，别搞错。我只是事实陈述，绝不代表褒贬含义。

我在最后的归结上只想说明所以然，我不想说谁好谁不好，我绝没有批评中国文化落后的含义，我没有批评之意，我也绝没有赞美西方文化进步论的善意或者好意，我绝没有要褒扬它的意思，我只是告诉大家，我们谁都违背不了的一个自然进程，在文明序列中的继续贯彻。

所以请大家听明白我的课，只讲所以然，不论好与坏。这是你理解人类文明史的关键。

我们最后对这节课做总结。而今我们把上列各项均已占全，尽管有人还觉得不够充分，觉得倍受压抑，那是因为我们承受着新旧文化的双重折磨。

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传统文化衰落史，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就是一次身不由己的文化转型。我们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成功与困难概源于此。这很难说是一桩好事，因为我们自己早已面目全非，而且还得在这个既定方向上继续身不由己地进行一系列更猛烈也更危险的升级。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为什么会身不由己？我们为什么要一往无前？我们究竟将奔向何方？一切曾欲保全的东西都已经丧失，一切初衷良好的愿望都已然破灭，一切人为预设的理想都不免变质。

世道何以如此之不堪？文明何以如此之演进？

下一讲，我们将去探究其原委，勾陈其底蕴，并揭示包括我们自身文明生存在内的一切事物，乃至一切存在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