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喜剧选读》4：陈惇 | 明明是喜剧，为什么看出了悲剧的感觉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陈惇。上一讲我为你介绍了《达尔杜弗》这部喜剧的情节和主要人物。这一讲，我们继续来欣赏这部喜剧。让我们把目光从达尔杜弗这个人物转移到剧中的另一个人物，那就是这一家的主人奥尔贡。

我想，你在看剧本的时候，一定会注意到，达尔杜弗那些骗人的勾当之所以能够得逞，全都是因为奥尔贡对他过分的崇拜，崇拜到痴迷不悟的程度。不然，奥尔贡的那些罪恶的勾当是不可能得逞的。因此，剧本必须把这一点交代清楚，必须把奥尔贡对达尔杜弗的那种痴迷的状态，写够，写足。那么莫里哀是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我们看到在剧本的第一幕第四场里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奥尔贡从外面回来，急着向女仆道丽娜询问家里的情况。道丽娜认为，他最关心一定是太太，因为那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赶紧告诉他，太太这几天生病了，头疼得厉害，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料奥尔贡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妻子，只关心那骗子。他打断道丽娜的话，只问“达尔杜弗呢?”道丽娜告诉他，达尔杜弗是如何大吃大喝，养得肥肥胖胖。

按说，达尔杜弗的这种表现应该引起奥尔贡的怀疑。不料他不但不觉得反常，反而感到欣慰，感叹一句说“可怜的人!”这一问还不够，连续发出四个问题。不管道丽娜怎么提醒他，太太的健康状况不好，他都无动于衷，就这样四次打断道丽娜的话，重复这两句话，“达尔杜弗呢？”“可怜的人！”

这是喜剧性艺术常用的手法。闹剧、相声等，都用。一件可笑的事，说一遍，可以引发观（听）众的笑声，重复一次，观众会大笑，重复三次，观众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莫里哀在这里成功地运用喜剧艺术的这个手法，简地重复两句话，把奥尔贡对那骗子的痴迷之深，刻画得活灵活现。通过他的那种可笑的表现，观众一下子就明白，他对达尔杜弗的关心超过自己的爱妻的关心，他头脑里只有达尔杜弗，已经到了执迷不悟、不可救药的程度。观众对他有了这样的了解，那么他后来的那些愚蠢的行动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一场戏充分体现出莫里哀对喜剧手法的运用是如何熟练自如，也体现了他的简捷明快的创作风格。不费多少笔墨，简单地重复两句话，就解决了一个难题。

我们回过头来谈奥尔贡这个人物。论身份，奥尔贡是巴黎的一个商人。从他的家境可以看出，他为人精明，经营有方。道丽娜还说过，在国家内乱的时候，他辅助国王，显得英勇有为，受人敬重。按说，这不是一个蠢人。那么为什么面对达尔杜弗这样一个伪君子，他却不能识别真假呢？那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虚荣心。

17世纪法国的资产阶级刚刚崛起，他们发了财，有了钱，但是社会地位卑微，他们羡慕贵族阶级那种地位、文化，渴望受到人们的尊敬。达尔杜弗正是看准了奥尔贡的这个特点，投其所好，骗取了奥尔贡的信任。

奥尔贡曾经这样说道受骗的过程，他讲到：达尔杜弗每天来到教堂，专门跪倒在奥尔贡的面前，装出一份专心致志地样子祷告上天，亲着土地；当奥尔贡走出教堂的时候，他特意赶到前头，向奥尔贡献上圣水；奥尔贡听说他家境贫寒，送他钱，达尔杜弗对着奥尔贡说:“这太多啦，一半儿都嫌太多;我不值得你这样可怜。”还故意当着奥尔贡的面，把钱散給穷人；到了奥尔贡家以后，他就专门假作正经，小题大做。有一天，他作祷告的时候，捉住一个跳蚤，把它弄死了，事后直忏悔自己不该这样。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达尔杜弗的这些装模作样的行动是如此的做作，如此的虚假，打死一个跳蚤还要忏悔。特别是他当着奥尔贡面前所做的事情，根本就是为了讨好，为了拍马屁，是故意做给奥尔贡看的。可对奥尔贡来讲，那可是正中下怀。所以无知和虚荣心，使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奥尔贡还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他特别害怕“自由思想”，头脑中装满了封建家长制的那一套。他说过，“我是家长，人人应当服从。”他的糊涂与固执，也与这种保守思想有关。正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错误的道路上不能自拔。

不管怎么说，奥尔贡的遭遇是悲惨的。要不是国王明断是非，他的一家人就难逃一劫。也因为如此，评论者一般都认为这部喜剧带有悲剧的因素。确实是这样。它本来是一部喜剧，而剧情发展后半部分的趋势，却是偏向着悲剧的结局。喜剧中出了悲剧因素，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不符合规则的。但是莫里哀从剧本的创作意图出发，打破规则，在一部喜剧当中大胆地运用悲剧因素。

现在，我们看到，莫里哀的这个大胆的举动是成功的。正是这个悲剧因素，把剧本对于伪善风气和伪善者的揭露，向深处推进一步。奥尔贡的遭遇让观众提心吊胆，同时会引发他们思考：伪善者之所以要伪装必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不加警觉，人们将会遭遇多么可怕的厄运。另外，观众们也必然会想到，盲目的宗教迷信、爱听奉承，就会使自己变得愚蠢，受骗上当。这就是《达尔杜弗》这部喜剧的警示。

《达尔杜弗》是一部三百多年前写成的作品。但是到今天，它依然还在各国的舞台上演出。那么，这部作品为什么这样受欢迎？它究竟有哪些突出的亮点呢？我认为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我们看到，《达尔杜弗》之所以受到好评，是因为这部作品有深度，不肤浅。喜剧当然要有笑料，要让观众看了发笑。但是，如果为笑而笑，只注意如何搞笑而忽视了作品的内容是不是值得笑？那样的作品就容易流于肤浅。莫里哀写的喜剧总是捕捉到现实当中那些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恶习，特别是善于抓住那些恶劣的社会风气，通过搞笑的手段，写出切中时弊的作品。这也就是莫里哀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达尔杜弗》这部作品是把伪善和迷信化为笑料，通过笑来启发人们思考，引起人们的警觉。所以他是一部有深度的作品。

第二点，大家都说莫里哀的喜剧艺术性高，耐看，那么，莫里哀作品的艺术性到底高在哪里？我认为，除了他的作品能够切中时弊这一点，高就高在他把塑造性格鲜明的、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放在第一位。《达尔杜弗》之所以被认作经典，就是因为这部剧本成功地塑造了达尔杜弗这个伪君子的典型。观众看了他的作品之后，印象最深的是作品中那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就像刻在观众的头脑里，久久不能忘记。以至于他的有些人物成为某类人物的通称。在西方国家，达尔杜弗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人们一说某某人是“达尔杜弗”，谁都明白，那就是说：他是个伪君子。

第三，莫里哀之所以成功还在于他能博采众长又不墨守成规。这也是他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莫里哀的面前有多种传统，古代的外国的民间的，对于莫里哀来讲，这些都是他的资源，都是他的学习对象。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如何借鉴传统，把那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它化为己有，在这基础上进行全新的创造。我们可以拿《达尔杜弗》与古典主义的关系来看看莫里哀是如何继承又是如何创新的。

什么是古典主义，我们知道在莫里哀时代，法国占据文坛主流的文艺思潮是古典主义。古典主义主张以古代希腊、罗马的作品为榜样，而且假托古代经典建立了一系列写作规则，要求文艺创作以理性为原则，以古代为典范；创作讲究规则，譬如，剧本应 该符合理性，悲剧和喜剧的界限不能混淆；标准的戏剧作品必须准守“三一律”。所谓三一律，就是一个剧本要剧情单一、地点单一、时间不超过一天，时间、情节、地点三个整一。

《达尔杜弗》成功地运用了古典主义创作方法。剧本所写得主题单纯而突出，人物性格鲜明，全剧结构严整、层次分明，充分体现了“理性”的原则，这也是古典主义戏剧的优点。全剧五幕，情节单一，地点集中在奥尔贡之家，时间不超过24小时。这一切都符合三一律。莫里哀的成功之处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符合这些规则，而是他能掌握这些规则的要领，熟练地、自如地运用这些规则来为他刻划人物、推动剧情、表现主题服务。这些规则对他来讲，不是束缚。他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使剧情集中、紧凑，引人入胜。譬如，《达尔杜弗》这个剧本的地点限定在奥尔贡家里，地点是统一的，莫里哀正好利用室内条件来讲行构思，剧中的许多情节，如大密斯（奥尔贡的儿子）隔墙偷听、达尔杜弗向艾耳密尔调情、奥尔贡桌下藏身等，这些都是在室内条件下才能成立的。

古典主义规定，喜剧和悲剧应该严格的界限分明的，莫里哀在剧中却大胆地突破了古典主义的框框，加进了悲剧的因素：在《达尔杜弗》里，正是奥尔贡的遭遇这个悲剧因素才更突出了伪善的危害性，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意义。如果这个剧本没有了悲剧因素，那么剧本很可能只是从道德的意义上，把伪善的风气，嘲笑一下了事。剧本的水平也就流于一般。又譬如莫里哀在剧中还采用了许多民间闹剧的手法，使剧本变得更加生动活泼，情趣昂然。前面提到的隔墙偷听、桌下藏人、家人吵架、打耳光等在古典主义戏剧里都是不能允许的，这些都是莫里哀大胆使用的民间手法。

正是因为以上几个特点，我们可以说，《达尔杜弗》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它是莫里哀长期琢磨而成的艺术精品。这部喜剧也因此被公认为是欧洲古典喜剧的典范之作。

在这一讲中我分析了《达尔杜弗》这部喜剧中另一个角色：奥尔贡，同时，我也为你解析了这部作品的三大亮点。《达尔杜弗》这部作品我们学到这里。下一讲，我要向你介绍莫里哀的另一部杰作，那是他的一部短篇喜剧：《逼婚》。

我是陈惇，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