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2 | 严锋：为什么爱情就是一种想象？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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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们好，我是严锋，今天我同大家分享的是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

王小波英年早逝，是划过中国文坛的一颗流星，但这颗流星的亮度很高，光芒很长，照亮了许多人的心灵，包括我在内。我爱他思想的自由不羁，鲜活锐利。我也爱他文学的奇思异想，颠覆奔放。关于小波的文学成就，我这里先稍微讲一下，因为也关系到后面对这部作品的解读。

一般来说，大家对王小波的杂文都非常赞赏，但是对他的小说存在不少争议，不少人认为他的文学性不强，议论太多，叙述者太突出，过于直白，也缺少精细的结构。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性，文学是否就完全应该是感性的，文学与理性思维的关系如何。其实，文学史上一直有一个哲理小说的传统，从狄德罗、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王小波本人十分喜爱的昆德拉，他们的作品都贯穿了对社会、历史、人性的理性思考。再看中国小说，一直缺少一个思辨的传统，所以说王小波其实在这方面是填补了一个空白。

他的小说其实是他思想的土壤和形象化的场景，同他的杂文是一体两面，要从这样的角度才能更好地理解他的创作风格。《革命时期的爱情》就是把他散落在杂文中对于人性、时代、爱情等等的思想以形象的方式烩于一炉，在两性关系的描写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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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叫王二，这是一个出现在许多王小波小说中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作者本人的化身。很多文学家都会把自己写进作品，但是写得像王小波这样坦率、直白、不加矫饰的是很少见的。我们可以看一下这个王二，身材矮小，相貌丑恶，浑身是毛，整天胡思乱想，与环境非常脱节，还有暴力倾向。在我们熟悉的文学作品中，通常这就是一个坏人的形象，非常不符合我们对爱情小说主人公的期待。但是王二的内心其实有非常个人化的精神追求，这种追求又与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产生巨大的冲突。这是一个在非典型的历史时期的非典型的人物所遭遇的非典型的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我们都知道文革是一个非常不正常的历史时期，法制、传统、和社会规范遭受巨大破坏，但是人的思想又遭受空前的禁锢，爱情在当时被认为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在当时的文艺作品中不允许表现，也从公共媒体上销声匿迹。但爱情是人的天性，靠禁是禁不住的，而且越禁越好奇，越禁越向往，越禁越强烈，就像石头下的小草，会顽强地以各种姿态从各种缝隙钻出来。当然这会是一个艰难压抑的过程，带着扭曲与伤痕。

小说写王二在一家豆腐厂工作，一开始就遇到了大麻烦，被误认为厕所里的一副淫秽的图画的作者，这种画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正是过分压抑的一种表现。但是不幸的是这副画被认为画的是他厂里的一位女领导，威风凛凛、道貌岸然的老鲁，这就问题严重了。老鲁常常朝王二猛扑过来，要撕王二的脸。王二呢，当然就要想办法逃脱。如果按照之前批判文革的伤痕文学的写法，这个就是一个冤案和平反过程，反思文革对人性的压抑和无辜者的迫害。但是我们看到，王小波的描写很快就偏离了套路，向我们展示了别样的风景和另类的情调。小说一开始就写这两位斗智斗勇，各显神通。他们追得鸡飞狗跳，上天入地，但王二总能想法脱逃，老鲁也总是功亏一篑，她最好的成绩是抓到王二的一只鞋。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画面有点似曾相识呢？没错，这就是《猫和老鼠》中的场景。猫与鼠是天敌，但他们也是一种永恒的追逐游戏的玩伴。在这个游戏中，需要有人扮演追逐者，也需要有人扮演被追逐的对象。那么这个游戏的乐趣何在呢？王小波在后面道出了真机：

“假设你是老鲁罢，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最能证明这场猫鼠追逐的游戏性的，是最后王二被追得烦了，不想逃了，停下来准备正面迎战。结果老鲁身子一晃，朝他身边的一个人扑去。游戏是需要玩家双方配合的，其中一方退出，另一方就会索然无味。把看似严肃的政治运动和道德诉求游戏化 ，这是王小波作品中常用的解构策略。这种解构的意义，一方面颠覆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形象，另一方面也让传统的迫害者与被迫害者 的关系变得模糊和复杂起来，这是王小波非常深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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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鲁对王二的追逐是一个开场游戏，概括性地暗示了压抑与虐待。接下来王二与X海鹰的故事就是正片了。由于王二的种种所谓的不端行为，他被认为是落后分子，由团支书X海鹰进行“帮教”。这是一个很有时代特色的词汇，从前指先进分子对落后分子进行帮助教育，提高他们的觉悟，改造他们的思想。他们定期在一个房间里单独见面，X海鹰要王二向她汇报以往的经历和不端的想法，然后由她来清理王二灵魂中的那些脏东西。这对于天性散漫，自由不羁的王二来说当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我们看到，这个过程如同老鲁对他的扑打，很快就偏离了预定的轨迹。小说里这样写道：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的坐在椅子里，甚至躺在床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就是三小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壶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看上了我的五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就这样调理我。总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鹰老在盯着我，时不常的喝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这些帮教的场景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前所未有的爱情场景，其中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性、权力、身体、政治的关系，其层面之多，意义之复杂，反转之激烈，足以令人头晕目眩，改变三观。从最表面的形态来说，这是一个当年常见的教育场景，先进人物用高尚的思想改造落后的青年。从教育的手段来说，X海鹰让王二不停地自我检讨，于是王二不得不把自己以往的个人历史和私心杂念向她倾诉，这与神职人员听教徒忏悔不无相通之处。这种对私人内心的粗暴入侵，包含了身体性的惩罚和规训，又马上进入到王小波最拿手和最热衷的场景：审讯与虐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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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小波的另一部作品《似水柔情》种，警察小史抓了一个同性恋阿兰，连夜审讯，听阿兰讲自己的性爱经历，还对阿兰使用了暴力，没想到阿兰有受虐倾向，正中下怀。在这样一种奇特的施虐/受虐、拷问/交代的关系中，小史最终发现了真实的自我。与此相似，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二的坦诚交代，让X海鹰反感恶心，也让她觉得新鲜刺激，欲罢不能。在一个更基本的层面，在一个精神单一、文化匮乏、极度压抑的时代，两个思想背景反差极大的年轻人密室独处，肢体相接，灵魂裸呈，最后的发展结果，既有违和之感，又在情理之中。这里有权力关系的体现，控制与反控制，仇恨与复仇，扭曲的灵魂，也有真诚的人性，对爱的渴望，在绝望和无聊中爆发的激情，宛如世界末日的荒岛场景。

然而，作品对爱情的探究还远没有停留于此。那个时代让X海鹰对爱情的想象限定为暴力和下贱，她必须把自己想象成牺牲者、受害者，把王二想象成凶残的敌人，这样才能维护自己的正义性，但这又反过来强化了性的魅力。 在这里，王小波表达的是他对爱情的一个最核心的观念，那就是爱情其实是一种建构，一种想象，一种角色扮演的游戏。在他看来，爱情具有一种颠覆性的力量，能够超越现实，翱翔于人类的苦难之上。这其实也不是王小波独有的观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文学中爱情描写的真谛。

王小波的贡献，在于他善于在爱情最困难的时刻，最不容易发生的地方寻找爱情最不可思议的表现形态，并让我们对爱情的意义刮目相看。我们有理由因此对他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