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喜剧选读》3：陈惇 | 现存最伟大的戏剧开场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陈惇。在上一讲里，我为你介绍了莫里哀的一生和他的创作历程，这一讲，我将带领你一起走进莫里哀喜剧的代表作《达尔杜弗》。这部喜剧的全名是《达尔杜弗或者骗子》，在中文译本中，有时把他译成《伪君子》。

前面我们讲过，莫里哀是经过了十三年外省的流浪生活后才重返巴黎的。来到巴黎之后，他感到这里的一切和他在外省的所见所闻，形成强烈的反差。他在外省流浪生活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平民意识，或者说是一种老百姓的观念。他带着这种观念来看巴黎的现实，使他对巴黎上流社会里的种种丑事特别敏感。

他看到在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种伪善的风气，不少人干着坏事却装扮得善良正直，内心里男盗女娼，表面上装得象一个谦谦君子。这种伪君子特别具有欺骗性，最容易让人受骗上当。更让他看不惯的是，连宗教这样神圣的事情，也被人利用来达到罪恶的目的，出现了一批宗教骗子。于是，他决定写一部喜剧，揭露伪善这种社会恶习。

《达尔杜弗》这出戏剧就是怎样产生的呢？那么部喜剧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剧情发生在巴黎富商奥尔贡的家里。此人笃信天主教，他在教堂里碰到一个信士，名字叫达尔杜弗。这个达尔杜弗在他面前装出种种虔诚的动作，他就把这骗子当成圣人，接回家来当良心导师。每天供他吃喝不算，还把女儿已经订好的婚约解除，转嫁给他；把自己最危险的秘密——一个逃亡朋友寄存的文件匣交给了达尔杜弗。

达尔杜弗进入奥尔贡家之后，表面假装正经，实际上贪吃、贪财，又好色。他既要娶奥尔贡的女儿，又去勾引奥尔贡的续弦太太艾耳密尔。奥尔贡的儿子达密斯发现他的丑恶行为，向父亲告发。达尔杜弗装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骗得奥尔贡对他更加信任，甚至把儿子赶走，把全部财产的继承权都送给他。奥尔贡如此糊涂，全家人都面临灾难。为了让他亲眼看到达尔杜弗的真面目，奥尔贡的太太艾耳密尔设计了一个揭露达尔杜弗的计策。

她把达尔杜弗叫来，让奥尔贡躲在桌子下面，亲自听到达尔杜弗如何向她求爱，如何勾引她。这一来，奥尔贡如梦初醒，当场就要赶走达尔杜弗。那骗子见自己的面目已经败露，马上就现出恶棍的本相。他到法院起诉，要把奥尔贡一家赶出家门；他到宫廷告发奥尔贡私藏政治犯的密件，还亲自带侍卫官来抓人。眼看奥尔贡一家就要遭难。幸好国王英明，早就发觉达尔杜弗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下令将他逮捕，对奥尔贡又想念他当年在国王有难的时候帮助过国王，就不再追究他的错误了，这样奥尔贡一家才逃过一劫，喜剧就在这结束的。

在这个剧中，莫里哀塑造了一个披着宗教外衣进行罪恶活动的伪君子的形象。

下面，我们来看看，莫里哀在剧本里是怎么样揭露这个坏蛋的。

首先，我们可以注意到，莫里哀在剧本的结构上，采用了一个很特别的与常规不同的写法。写剧本，一般的做法是让主要人物尽快上场，因为，一出戏的演出时间是有限的，主角早一点出场，可以给它有更多的表现机会，有利于写好这个主要人物。但是莫里哀在考虑《达尔杜弗》的结构时，却让达尔杜弗到第三幕才出场。第一幕第二幕都不见他，戏都演了一小半了，主要人物还不上场，这可是有点特别了。其实，这是莫里哀的一个精心安排。

我们看到，剧本的第一幕第一场，写的是奥尔贡一家人的争吵。奥尔贡的母亲白尔奈耳太太气急败坏地上场，不听一家人的挽留，非要离开这里。他们到底吵什么？这样剧本一开始就这样吸引了观众。说到争吵的原因，话头就引出了对于达尔杜弗的不同看法。

老太太认为这是一个人品高尚的虔诚的教徒，一个正人君子。其他人都不这么看，尤其是女仆道丽娜，话说得最尖锐。她认为此人不可信，他的一举一动全是作假，做给人看的，是个伪君子。那么，达尔杜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正人君子还是伪君子？剧本一开头提出了这个问题。观众很想知道答案。于是，剧本就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达尔杜弗这个主要人物身上。这是莫里哀构思的第一个目的。

第二，上场人物的不同评价，实际上就是简单介绍了达尔杜弗的为人，使观众对达尔杜弗主要人物有一个初步的了解，更想有进一步的了解。这样，达尔杜弗这个主要人物虽然没出场，但是他实际上已经在场。不出场胜过出场，这是个很巧妙的构思。

第三，一家人都与老太太争论，老太太回应时都有称呼，这就说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各人的身份。譬如，老太太出场走得急，奥尔贡的妻子劝老太太慢着点。老太太说：“算了，我的儿媳妇，这些礼貌，我统统用不着。”奥尔贡的妻子接着说：“我这是对您应尽的本分。可是婆婆，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呀？”你看，一个叫婆婆，一个叫儿媳妇，他俩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是很清楚了吗，他们的身份是什么也很清楚了吧。

通过这样三点，一开场就把人物关系，把观众的注意力都解决了，所以这是一个很妙的开场，一举多得。所以，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称赞它说，这是“现存最伟大和最好的开场”。

接下来的第一幕和第二幕，达尔杜弗还是迟迟不上场。剧本通过其他人物的对话，从侧面介绍这个剧本的主人公。

这样我们就知道原来达尔杜弗本来是外省一个没落贵族，刚到巴黎时，穷得连一双鞋都买不起。他利用宗教虔诚的手段，骗取了奥尔贡的信任，混进他家里，成为了他家的 “良心导师”。 良心导师是什么角色呢？当时法国很多人都信天主教，天主教是法国的国教，法国当时还有一种习惯，很多教徒愿意请一个他们信任的宗教人士到家里来，教他们学习教义，指导他们如何按照教义来待人处世。这样的人称为“良心导师”。

达尔杜弗进到奥尔贡家后，干些什么呢？

首先是大讲教义。他对奥尔贡说，要一心侍奉上帝，把人世看成粪土，杜绝一切享受；他还说，应该对世上的一切都冷淡，甚至看着自己的亲人都死掉也全不在乎。这都是什么话！可是实际上，他说一套做一套，专门贪图享受。女仆道丽娜揭露了他的虚伪，揭露了他的言行不一。他一顿饭能吃两只鹌鹑，还加半只切成小丁的羊腿，然后走进他的房间，躺到暖暖和和的床上，安安逸逸地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又要灌上四大杯葡萄酒，在这样的 “养生之道”的滋养下，他变得又粗又胖，满脸红光。这哪像个把人世一切都看成粪土的苦行者呢！就凭这些，已经可以看出他的假仁假义了。不过，这两幕只是剧本对他的浅表性的揭发。

剧本的第三幕第二场，达尔杜弗才第一次出场。在这一场里，莫里哀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戳穿他的假面具，让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内心肮脏却惯于伪装的伪君子。莫里哀是怎么写的呢，我们看到达尔杜弗上场时，一手着一件苦衣（就是用粗毛衣织成的衬衣），另一手拿着教鞭，仿佛是个苦行者。那时欧洲一些宗教徒相信，人生来有罪，必须用苦刑来折磨自己、惩罚自己，这样才能赎罪，才能得救。

比如穿一件粗毛的衬衣，让自己满身挨扎，再加上用鞭子抽自己，让自己的满身都疼。达尔杜弗手里拿着那两样道具出场，表示他刚才就是这样把自己打了一顿，想要别人相信，他是一个用苦刑来折磨自己的最虔诚的基督徒。可是他一出场见到道丽娜穿着袒胸裙子，马上激动起来。我们知道在西方国家，女人穿坦胸裙子，是很平常的事。

可在达尔杜弗心里就不一样了。见到道丽娜，不知他心里产生什么肮脏的念头，却又要掩饰自己失态，就掏出一条手帕，要道丽娜把胸脯遮盖起来，说是那种穿戴会败坏人心，引起有罪的思想。其实，那不正好说出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有罪的念头了吗！道丽娜回了他一句话：“原来您这样经不起诱惑，肉身子对您起这么大的作用。” 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伪装，点到了她罪恶的心里。

莫里哀很注意写好人物的第一次出场，就像中国的戏曲特别注重人物亮相。人物第一次出场一定要形象鲜明，特点突出，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个剧本里，我们可以看到，莫里哀的手法是如此简捷明快，人物一出场，单刀直入，三个道具（一件苦衣、一把教鞭、一条手帕），一个行动，就把这个骗子的假仁假义面目揭穿。让观众看到达尔杜弗如何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埋藏着卑鄙肮脏的内心。

莫里哀在剧本的序言里说到他刻画达尔杜弗的形象时，他是用了整整两幕来准备这个恶棍上场。“（剧本）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为观众刻画一个恶人的性格”。从人物亮相这一笔，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精雕细刻地塑造这个伪君子的形象的。

从这一场戏，观众已经了解达尔杜弗不但贪图享受，还是一个好色之徒。剧本就从他的好色这一点入手，写他勾引奥尔贡太太的丑恶行为。用人物自我暴露的手法，让达尔杜弗自己一层层地剥下伪装。他明明在干着一件亵渎神圣的坏事，可是他把自己这种罪恶的行径说成是对上帝的敬仰。他这样玩弄手段，把丑事披上神圣的外衣。伪君子的面目已经暴露。让人意外，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在坏事被人揭发的时候，使出更加恶毒的手段，把自己装成受害者，还说自己应该忍受一切，这样既逃脱了罪责，还嫁祸于人。

达尔杜弗就是这样一个居心险恶，手段歹毒的大坏蛋。不过，他还是耐不住他内心的兽欲，终于自己撕下了伪装的外衣。在艾耳密尔揭露他面目的计策当中，对他说：你这样对我好，但我有三个顾虑。

第一是宗教，宗教不允许你这样做的；第二是道德，道德不允许你和我这样做的；第三是她的丈夫。这下达尔杜弗更加使用他那种狡辩的手法，他说宗教的问题你不用顾虑，因为上帝可以听凭他的意愿，对他让步，教义可以任意篡改；一个人干了坏事，只要不张扬，无人知晓，就不算坏事。原来对他来讲，宗教、道德，这样两件外衣就自己给剥下来了。宗教也好，道德也好，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早已把玩奥尔贡玩弄得服服帖帖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把三层外衣通通暴露出来了。等到他这些手段再也不能骗人的时候，他便使用出流氓恶棍的解数。他动用法律的手段，到宫廷告状，非要致恩人一家于死地，完全成了一个凶神恶煞，面目彻底暴露。

我们看到莫里哀的剧本就是这样从揭露达尔杜弗的言行不一开始，到揭露他的罪恶行为，最后再挖出他的罪恶目的，以至于造成的社会的维护。三个步骤，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地刻画了一个伪君子的形象。这样一出戏，把伪善这种社会恶习的丑陋和危害，揭露得相当深刻。它告知世人：骗子的原貌是恶棍，伪善只是为实现其罪恶目的的一种手段，不加清除，将造成巨大的社会危害。

达尔杜弗这个人物已经成了世界文学当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达尔杜弗”这个名字也成了伪善者的同义语。人们只要说“某某人是达尔杜弗”，就是说某个人是伪君子。

剧本的前三幕在1664年11月正式演出，是在王宫里演的。由于这出戏锋芒毕露，矛头直接指向社会上一大批伪君子，于是，这些伪君子群起而攻之，王太后、大主教都出面阻止了剧本的公演。莫里哀为争取剧本能公演，奋斗了五年之久，到1669年才正式上演，那时候已经是完整的五幕了。演出的第一天，无数观众涌进剧院，争着要看这一出早已闻名而被禁止的好戏。拥挤的观众把剧院的大门都挤破了，这次演出一直持续了9个星期。

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这一讲我讲了莫里哀的著名戏剧《达尔杜弗》的故事情节，分析了主要人物达尔杜弗的形象。下一讲，我将与你聊聊剧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以及谈谈这部作品的三大“亮点”。

我是陈惇，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