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山西大同所辖,有一个阳高县,在府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山西地方,连年荒旱,其实内地里有钱的人着实不少。就以阳高而论,虽说是个小小县城,城厢内外,却很有几家富户。不过那里风俗一向是俭朴惯的,有了钱没处使用,所以越积越多,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年,东门里有个富户,姓黄名唐,身上捐了一个员外,却不去做,人家都称他为黄员外,他家广有田地。一日佃户来报,他们家的牛,被南村里巫家的佃户牵了去,向他去讨,他非但不肯还牛,而且还把这边的人打了一顿,总要大爷惩治惩治他们,才好出这一口气。当下黄员外听了此言,不禁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忙问是那个巫家,佃户回答说是西门外巫家。
原来这巫家也是一个大财主,现在当家的名唤其仁,身上亦捐了一个同知前程,也是在家纳福。黄巫二姓本是世仇,两不相下,就是没有事,两边的人还要寻点事出来,大家争吵两句,那里禁得佃户如此一说,早把黄员外气得按捺不住,连忙把总管黄升唤到,叫他把县前素来做刀笔的刁占桂刁先生请了来家,同他商议。黄升奉命去不多时,便已同了一个人来,瘦黄面孔,满脸烟气,嘴上两撇胡须,一对招风耳朵,鼻架老光眼镜,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油晃晃的蓝布棉袍,上罩一件天青旧呢马褂,不等通报,早已跟了进来。
原来这刁占桂本是个讼棍出身,现在又蒙本县大老爷考取得一名代书,专在县衙前替人家包揽论事,兼写状词,平时这黄府有事,都是他一人经手,今蒙呼唤,便知是买卖上门,焉有不来之理。当下走进书房,黄员外正在那里老等,一见他到立即起身相迎,分宾坐下。未及寒暄,黄员外先说了不得,了不得,刁占桂忙问何事?黄员外便按照佃户的话,又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请他做个状词,叫家人抱告,去告巫家。刁占桂问道:“这边的人,可曾打伤了没有?”黄员外未及闻言,佃户抢着回答:“没有打伤。”刁占桂道:“他们打你们,是谁瞧见的呢?”佃户说:“也没有人瞧见,是俺兄弟放的牛,被他们牵了去,俺兄弟去问他讨,他不还,又把俺兄弟打了一顿。俺兄弟赶回来告诉了俺,俺就来告诉大爷的。”刁占桂道:“你们的牛,怎么就知道是他家牵去的呢?”佃户道:“这也是俺兄弟说的,先生不信,问俺兄弟便知。”
当下黄员外便把他兄弟也叫了上来,他兄弟回说:“我叫王小三,今儿早上,我在田里放牛,一转眼牛就不见了,问问孩子们,都说跟着人家的牛跑到前村里去了。”刁占桂道:“谁家的孩子?”小三回:“是俺家的孩子。”刁占桂道:“你到他家讨牛,到底看见你的牛在他家没有?”小三道:“没有瞧见。”刁占桂道:“你又来,你这件事情一没有证见,二没有受伤,怎么好告人家呢?”黄员外道:“你别管,胡乱做张呈子罢了。从来说小儿嘴里出真言,难道算不得证见么?”刁占桂道:“我的大爷,别的事可以乱来,这告状是不好当玩的。”黄员外道:“难道我的人,就被他们白打了一顿不成?好歹你替我想个法子。刁占桂道:“论理呢,这件事是告不得的,告一回驳一回,就告上十回,也不会准的。但是府上的事不比别家,可以为力的地方,做晚的没有不为力的。冤枉他们,也要告他一状,等他吃点苦头,消一消我们大先生的气。”黄员外道:“这是全仗大力的了。”
刁占桂闭了眼睛,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又颠头摇脑,自言自语了一会,又躺下呼呼的一连抽了七八筒的鸦片烟,起来要了碗茶漱一漱口,桌上有现成的笔砚,拿起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递在黄员外手里,嘴里说:“这张状子倘在别人,一定要名世之数,大先生是自家人,格外克己,叨光你两只元宝罢了。”黄员外一心要看那状子,他后来的话也未尝听清。等到状子看完,刁占桂一手接过,就往身上马褂里一放,说:“舍下这两天正在那里打饥荒,没有钱买米,刚要向你大先生通融通融,偏偏遇着此事,恰好一当两便,就请叨光现惠了罢。”黄员外道:“你能保这状子一定打赢官司吗?”刁占桂道:“堂上问过之后,赢不赢在你,那要看你的神通;一张状子进去,准不准却在我。不是做晚的夸口,我自从十八岁上到如今,在衙门口一连混了这四十多年,这样事情也不知经过多少,包你批准就是了。照我们同行规矩,原是先润后墨,大先生这里为的是自家人,所以先墨后润。”黄员外道:“一张状子那里要得许多。”刁占桂道:“看什么事情,要诬告人家,我们担罪名的,大先生应得多破费两个,也好叫我们沾点光。”黄员外被他缠不过,知道不给银子,他那张状子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只得送他一只元宝才换了出来。他嘴里还在那里卖情说:“这是大先生份上,换了别人要五百两,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跟手从怀里掏出戳记来打好,又吩咐抱告家人黄升多少话,叫佃户兄弟小三装了受伤的样子,睡在一扇板门上,叫两个人抬着。又嘱咐小三到了堂上,只管哼哼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不可答应。小三说:“记得。”他才同了黄升,拿着状子,一齐到衙门前来。
齐巧这日是放告日期,那位大老爷因为一心想做好官,生怕书差作弊,一早就身穿补服,升坐大堂,自己出来收呈子。黄升得空,便手捧状纸当堂跪下。就有一个书办走来接过送上公案。老爷一看,知道他是黄升,便问了一声:“你叫黄升?”黄升答应声:“是。”又回一句:“小的黄升。”老爷又把状子看了一遍,知道原告是候选员外黄唐,告的是分省同知巫其仁家佃户,两个俱是本县著名财主,不觉心上毕剥一跳,便问受伤的王小三在那里?黄升禀道:“已经抬在外面,求大老爷验伤,好提人伸冤。”老爷也不理他,便叫王小三上来。堂下的差人,一迭连声的叫王小三,只见两个人把小三抬了上来,把扇板门放在地下,小三睡在上面不能动弹,只是闭眼睛,嘴里哼哼叫痛。老爷以为受伤过重,先叫仵作去验,仵作问他伤在那里?他只是哼哼不开口。后来仵作急了,只好动手剥开他的衣裳,浑身验了一遍,一点伤也没有,回报了老爷。老爷不信,又亲自离座下来看了一遍,也是无伤,喝问黄升,黄升急的跪下回说:“他的伤在肚里。”老爷道:“胡说!只有外面受伤,那有肚里受伤的,就是筋骨受伤,外面发青发紫,也总要泛出来的。况且这件事情,既没有受伤,又无证见,不是明明诬告吗?”说着,提笔在手就要批驳不准,便有一个书办,走到值堂的稿案赵门上的身后,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稿案会意,便使了一个眼色与本官。这老爷原是聪明不过的,忙缩住了手,不批下去,喝退黄升,叫他下去候批。
等到退堂之后,老爷便问稿案:“刚才不叫我批驳那张状子,是什么意思?”稿案道:“这话小的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小的跟了老爷这许多年,为的是要掏个忠心伺候老爷,况且老爷辛辛苦苦,好容易捞到这个缺,为的是那桩?这张状子,两面都拿得出几文的,这一批驳,便没得生发了。”老爷一想不错,便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稿案道:“小的替老爷想,小的是最恨他们,这些人顶欢喜打官司,乐得罚他们几文,依小的意思,先叫人去同姓黄的说,本来这状子老爷是不准的,还要办他诬告的罪,现在要准他状子,先叫他报效数千两银子,说是做开学堂的经费。小的想,这姓黄的巴不得老爷准他的状子,这银子一定肯出的。姓黄的银子到手,然后出票子到姓巫的家里拿人,人一拿到,先押起来,再叫人向姓巫的说,本来老爷要重办的,叫他也报效几千两银子的学堂经费,就免他的罪名。小的想,姓巫的到了此时,一心只怕输官司丢脸,这几千银子一定也是肯出的。然后老爷坐堂,当着姓黄的面,随意把姓巫的教训两句。姓黄的得了脸,再由老爷作主,劝他们一番,叫他们息讼不要打官司,一家具一张结,完案下去。这两家的银子白白到手,老爷又得了好名声,岂不是一举两得呢?”老爷听了他话,笑嘻嘻的捻着胡子,想了一会子说:“办是依你办,但是一件,学堂经费是要造册子报销,不能上腰的,不如说是善堂经费,可以没有查考,似乎稳当些。”稿案道:“学堂也好,善堂也好,随老爷的便罢咧,这是无关出入的。”当时又回了两桩别的公事,然后退了下来,按照所说的话去办。
究竟两家银子曾否全能到手,且听下回分解。
水平一般,錯别字,念稿子。四流而已。故事新鲜,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