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亲舅舅与无赖，世间最是人情难测

大家好，我是欧丽娟，欢迎收听我的红楼梦导读。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二十四回。

这一回里，两个伶俐乖觉的一组人物登场了，一个是贾府这个大家族里的年轻子弟贾芸，另一个是怡红院里的二等丫鬟林红玉，两个人都很有心机算计，也都想接近权力中心的宝玉、凤姐，沾他们的光、分享一些好处，结果就在这一回碰在一起，也发展出郎有情、妹有意的一段恋爱过程，从这一回开始一直到后面的第二十七回，就集中说这两个人的故事，中间再穿插醉金刚倪二这个特殊的人物。

首先是贾芸，他虽然也是贾府的血脉，可是却属于衰败的一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父亲死后留下的遗产，居然被至亲的母舅给霸占了。亲母舅在伦理上等同于父亲，原本是最值得依靠的亲人，他却监守自盗，把妹妹和侄子的财产据为己有，甚至反过来指责侄子贾芸不努力，人性之凉薄无情莫此为甚，让他被小说家取了「卜世仁」这个名字，就是要谐音「不是人」啊。

贾芸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邻居倪二，绰号醉金刚，是个放高利贷的人，贾芸对从事这种行当的人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了他，就难免要吃亏。万万没想到，倪二居然是一个真正的义侠，非但不是吸血鬼，反而可以很有义气，乐于帮助值得帮助的人，这就是回目上〈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的一段；而贾芸获得倪二的帮助，有了资金去买礼物送给凤姐，也因此得到了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事，认识了怡红院的丫头红玉，捡到了红玉掉落的手帕，两个人之间就发生了一段郎有情、妹有意的情节，这就是回目上〈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的一段。

在这一回，实在隐含了曹雪芹很大的苦心，他要告诉我们，人性真的是太複杂了，正中有反、反中有正，不是那么简单。你看，醉金刚倪二是个流氓气很重的市井无赖，在泼皮市侩的行当里，偏偏却保有一份侠骨柔情，他尊敬贾芸，也不齿于卜世仁的自私凉薄，其实是很有道德感的一个人，并且，他居然没有条件地帮助贾芸，以现金相助，不收利息，也不要签借据，全凭一句话，就说定了借贷关係，这是对贾芸的信任，也是对自己的珍惜，因为他要坚持自己的真心，至少在面对贾芸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就是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不讲利害关系。可见，在社会泥泞里打滚的人，还是很渴望真情相待的朋友，很渴望一个干干净净的心灵。

同样的，贾芸、红玉这一对精算组也是这样，贾芸很懂得变通、贿赂、钻营，更懂得察言观色、找门路，身段柔软，看起来是个泥鳅般滑头的人，可是他很孝顺母亲，对贪婪侵占自家财产的舅舅，也没有怀恨在心、恶言相向，更没有去告官诉讼强硬地讨回家产，只是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找出路。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个温厚的人，非常难得！因此我认为，醉金刚倪尊敬、信任贾芸，应该就是平常相处的时候观察到这一点，所以才会乐意慷慨地帮助他，也把自己很少显露出来的真心交给了贾芸！

至于红玉呢，其实她才干非凡，后来到了第二十七回果然受到了凤姐的肯定和重用，认证了她的优秀。但待在怡红院却被晴雯等大丫鬟给埋没了，颇有怀才不遇的失意，所以她也只能自己找出路。最重要的是，根据脂砚斋留下的批语，后四十回贾府被抄家以后，一片凄惨，只有极少数雪中送炭的人，这几个人里面就包括了贾芸、红玉夫妇！你可要知道，被抄家可是大罪，因此大家都怕被牵连，避之唯恐不及，这种世态炎凉，最是锐利伤人，也所以更衬托出雪中送炭的可贵。这么一来，贾芸、红玉又成了仗义相助的热血好汉了！而这和醉金刚倪二的情况，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所以说，曹雪芹在这一回就是用卜世仁、醉金刚倪二、贾芸、红玉这四个人来展现人性复杂的道理，而这个道理早在第一回中，曹雪芹就特别安排了一个巧妙的设计来说明了，他让葫芦庙坐落在十里街的仁清巷里，根据脂批的说法，十里街的「十里」谐音「势利」，仁清巷的「仁清」谐音「人情」，这就暗示一个道理：要进入人情之前，得先通过势利；同样地，通过了势利，就可以进入到人情！换句话说，你以为充满算计的势利，其实和真诚无私的人情是互相辩证的，势利、人情并不是截然对立二分的。这一回就充分而具体地展示这个道理，因此，我们对人对事，千万不要太快地妄下断言。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