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5：刘洪涛 | 贫瘠一生的富家女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刘洪涛。上一节我带大家见识了葛朗台登峰造极的吝啬。他吝啬到完全丧失了人性，把自己变成了“鬼”和“奴”，以致跻身于西方文学史上著名的“四大吝啬鬼或守财奴”之列。葛朗台的吝啬，是一种心理疾病，限制了他作为资产者的更大发展。这一节我们聚焦欧也妮这个人物，看她的爱情是如何被葬送的。

我在最开始讲这部作品时，提到过小说的书名问题。为什么小说以《欧也妮·葛朗台》作书名呢？

现在为你揭开答案。用《欧也妮·葛朗台》作为书名，表明巴尔扎克的意图，是把欧也妮作为第一主人公的。而事实上，小说在概述之后，情节也是围绕着欧也妮对夏尔的爱情及其后果展开的；更重要的是，葛朗台的贪婪吝啬，不仅使他本人彻底异化，还葬送了欧也妮的爱情与青春，甚至毁了她的一生；两个人物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葛朗台是因，欧也妮是果。

之前详细介绍了葛朗台，那欧也妮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说中的欧也妮，是一个极为单纯甚至幼稚的姑娘，在极为闭塞、单调的环境中长大。在西方国家，出生在如此富有人家的女孩子，长到成年的时候，家里通常都要为她举办盛大的舞会，邀请当地的绅士名媛出席，把女儿隆重地介绍给社交界，为她在社交界崭露头角铺平道路，也为她择偶创造条件。

在当代社会，一位成年女性，即便来自普通家庭，她首要的选择还是读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工作，然后才是结婚。在她人生的各个阶段，选择的机会都很多。但在19世纪的欧洲，一位中上层社会的适龄女子，是极少有机会读什么大学的，通常也不工作，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让她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嫁一个合适的人，几乎成为这个阶层女性的唯一选择。如果嫁不了，就会一辈子宅在父母家。考虑到这种情况，一个成年的姑娘，她通过参加舞会等难得的交际活动，去结识合适的男子和择偶，就显得特别重要。

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和达西，都是在舞会上结识相爱的。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也多次写到这类舞会。女孩子往往把这类舞会看成是她们人生中的重大时刻，也是最快乐的时光。舞会举办之前，她们会早早地开始精心准备；舞会结束之后很长时间里，这场舞会都是她们与闺蜜、与家人谈论和回忆的话题。如果在舞会上结识了一位心仪的男子，她们的人生自此完全改变。

但欧也妮呢？她已经23岁了，有过这样的机会吗？从来没有过！她平常的生活，就是与母亲一起坐在窗前或壁炉前缝缝补补，星期天与母亲一起去教堂礼拜。难道欧也妮长得不够美，让她没有信心投入社交活动吗？也不是，小说中提到，欧也妮的相貌、体态和气质有一种独特的纯情、温润、雅致之美。欧也妮极度封闭的生活纯粹是由于葛朗台贪婪、吝啬、霸道习性造成的。

小说中有描写过一段有趣的事情。

在欧也妮23岁生日这天，葛朗台家里非正式地举行了一次庆祝餐会。克罗旭家族的三位成员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担任初级裁判庭庭长的蓬风先生，以及银行家格拉桑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前来祝贺。在索漠城，只有这六位居民有资格到葛朗台家走动，他们一起构成了索漠城的上流社会。

但这两个家族的成员是各怀鬼胎来向欧也妮祝贺的，因为两家都想与欧也妮结亲，而结亲意味着会得到葛朗台身后庞大的产业和财富。为达到目的，他们对欧也妮争相逢迎，彼此又勾心斗角、互相拆台。

克罗旭家的蓬风先生献上的是索漠城有钱也难买到的鲜花，还特意在花梗上系了一条配有金色流苏的白缎带。他自以为得意，不料格拉桑家的阿道尔夫拿出来的礼物是一件镀金的针线匣，虽然是假货，但做工考究，还特意用花体字刻上了欧也妮姓名的缩写。欧也妮为收到这样一件心爱的礼物大喜过望，却把蓬风先生气得要吐血，克罗旭神甫也咬牙切齿。公证人克罗旭还算镇定，他认为这一局虽然暂落下风，但他们克罗旭家族的产业加起来远超过格拉桑家，所以不怕侄儿将来娶不到欧也妮。

老葛朗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有他自己的算计：他要用女儿拴住这些家伙，让他们为自己“钓大鱼”。欧也妮则“对周围的讨好、奉承以及向她表示的友谊信以为真”，完全不知道每个人各怀鬼胎，不知道自己犹如一只“被标以高价出售的小鸟”。看了这个场景，你作何感想？

这样一个原本可以为欧也妮提供社交机会的生日餐会，完全被金钱算计给吞噬了。这对欧也妮有多么残忍，是可以想象的。

可是因为欧也妮过于单纯幼稚，她不仅没有察觉六位访客的卑劣用心，事实上她也毫不在意。在人际关系方面如此，在金钱方面也是如此。她对父亲有多少财富毫不知情，也无意去了解。每年元旦和生日，她父亲会各给她一枚金币，她把这笔钱都存起来，从没想到要花掉它们，也不知道如何去花；而葛朗台却总是惦记着女儿的这笔储蓄。葛朗台肆意欺骗她，剥夺她；母亲死后，父亲又让她放弃财产继承权，她同样毫不介意。这样的人，用我们平常的说的一句话，就是还没有长醒。她对这样的生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因为她不知道还有其他不同的生活。

欧也妮还是改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直到堂弟夏尔到来，欧也妮爱上了夏尔，她内在的生命才被唤醒。小说的读者都知道夏尔这个人物，他是一个浅薄、轻浮的花花公子，欧也妮怎么会爱上他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夏尔的外貌和做派在霎那间征服了她。我们来看看小说中对刚从巴黎来到索漠的夏尔的描写：

漂亮的栗色头发刚刚在图尔请理发师烫过，换了衬衫，系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衬托着一张笑吟吟的白脸蛋；一件紧身的旅行外衣半系着扣，露出一件高领开司米羊毛背心。怀表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一个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拴在扣眼上。灰色的长裤，两边系扣，加上黑丝线所绣的图案，显得美观大方；他手里挥动着一根手杖，风度十分潇洒，黄金雕刻的杖头和色泽鲜艳的灰手套相得益彰。最后，他的便帽同样品味高雅。

这一套行头是典型的巴黎式的，巴黎是时尚的中心，这位22岁的夏尔是这种时尚的代表。作为对比，我们再来看看三位索漠的三位克罗旭（初级裁判庭庭长、公证人、神甫）尊容：

他们三个人都吸鼻烟，流下的鼻水将褶裥（zhejian）发黄的棕红色翻领衬衣的衣襟弄得污迹斑斑，……软塌塌的领带，一系上脖子就像绳子一样扭在一起。……总之，他们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衰老和邋（la）遢（ta）的气息。他们的脸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残旧，和裤子一样布满了皱褶，可谓容貌枯槁，扭曲而变了形。

欧也妮原来经常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人，这还是索漠城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她从来没见过夏尔“这样完美的衣着和人物，把她这位堂兄弟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对比之下，欧也妮如何不震惊，如何不倾倒！欧也妮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涉世未深，谈不上有什么思想和判断力，这样的姑娘，很容易会被夏尔这样的花花公子秒杀。

欧也妮少女的心扉从此为夏尔打开，她几乎是崇敬地爱上了夏尔的一切。她本能的反应是把夏尔照顾得好一些。但在这样一个把日常生活开销降在最低限度的守财奴之家，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她要女仆把壁炉烧得暖和一些，用自己的钱买来白糖和没有气味的白蜡烛，又设法弄来鸡蛋、黄油、咖啡，而这一切都与守财奴的家规发生冲突。为此她不惜违抗父命，将葛朗台惹怒。当夏尔为父亲自杀而痛苦时，欧也妮为他送上无限的关怀，令夏尔大为感动。两个年轻人就在这种相互同情和关爱中，萌生了情愫。

当欧也妮得知堂弟不得不去印度群岛谋生路，却缺少本钱时，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长久积蓄的约值六千法郎的金币送给夏尔。夏尔感动之下，也把装有母亲肖像的镶金梳妆盒托欧也妮保存。二位年轻人心灵相通，爱意萌生，临别时他们海誓山盟。夏尔远行，短暂的爱情化为永久的回忆。葛朗台死后，欧也妮继承了父亲一千七百万法郎的庞大遗产。那些觊觎这笔财产的人照旧围拢在欧也妮周围，钩心斗角，而欧也妮一心等着夏尔的归来。

欧也妮是否就此迎来了她的幸福生活？

但这个时候的夏尔却变了。他在印度发了财，人也变得冷酷、狭隘、贪得无厌。他早把欧也妮的爱情抛在脑后，希望和一位贵族小姐联姻，得到梦寐以求的贵族头衔和显赫地位。

欧也妮多年痴情换来的却是夏尔的绝情，她忍受了这痛苦的打击，又替夏尔还清了他父亲生前欠下的大笔债务。再后来，在克罗旭神甫别有用心的劝说下，欧也妮同意嫁给蓬风庭长，却不与丈夫同居。她名义上的丈夫正为有庞大的财产到手而得意，却在当上议员仅八天死去了。

因各种机缘，欧也妮又继承了数笔遗产，她的财富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但这一切都不能温暖她痛苦的心，抚慰她孤独凄凉的生活，她唯有在慈善事业中寄托自己的感情。当地又有一位侯爵开始跟这个有钱的寡妇接近，就如同当年的克罗旭们一样。

欧也妮的爱情和她的人生都是一场悲剧。她的生命被唤醒，又重新被投入到麻木和黑暗之中。如果她一直那么浑浑噩噩，她并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倒也罢了，但她得到了，又失去了，这是一个更加灾难性的毁灭。失去爱情之后的欧也妮，心如枯井，心如止水，她是抱着一种殉道的精神去做这一切的。

巴尔扎克满怀同情与赞美之情塑造了欧也妮这个天真少女的形象，使人们在这个为金钱遮蔽的黑暗世界里看到了一抹光亮，与此同时，又不禁为她作为无辜牺牲者的命运感到深深的同情。

巴尔扎克想通过《欧也妮·葛朗台》来表达什么？

巴尔扎克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是像托尔斯泰那种思想型的作家，但这并不表明，他在作品中没有形而上的寄托和深邃的思想寓意。巴尔扎克淋漓尽致地揭露了金钱原则统治下的社会众生相，以及人性的扭曲和堕落，还把这种灾难提升到危及国家利益的高度认识；同时，他也引入了基督教关于“天谴”和“拯救”的思想，表明了对人的终极关怀。巴尔扎克认为，当下的芸芸众生全不管宗教中来世入天堂的许诺，不重视灵魂得救，沉溺于骄奢淫逸的尘世享乐，罪孽深重。在神面前，葛朗台当然也是罪孽深重。他积攒了累累黄金，自己却被死神夺去了他的性命。这是巴尔扎克动用了神的力量，让葛朗台遭到了天谴！

好，《欧也妮·葛朗台》就全部讲完了。回顾一下，我讲了四个方面的内容：巴尔扎克如何创造《人间喜剧》的奇迹？葛朗台的发家史与生意经，守财奴：葛朗台的另一副面孔，欧也妮的纯真爱情是如何被葬送的？通过这四个方面的讲解，相信听众朋友会对这部作品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但我的讲解不能代替你的阅读，只希望能唤起你的兴趣，为你自己的阅读发现更多精彩。我是刘洪涛，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