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日常生活篇-士兵的旅途

86.日常生活篇-士兵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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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从这一期开始,我们讲历史上那些属于“个人”的故事,首先是军人。


宋朝人郭茂倩辑录的《乐府诗集》(卷二五)中有一首古歌,写的是汉代一个普通士兵的遭遇,他“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班昭《为兄超求代疏》),西汉前期,十五成丁,开始为国家服役。服役的期限,按规定是所有男丁每人每年三天,实际执行中,是部分人服役,役期一年,其余不服役的人“出钱三百,以给戍者”(马端临《文献通考》)。


随着汉朝对西域的开拓,越来越多的士兵带着家属长期在西北屯田,变成了一种大规模的移民行为。学者根据汉代留下的简牍分析发现,戍边军人来自全国各地,家庭规模一般在五口左右。比如说,居延(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所出的东汉永光四年(40)“橐驼延寿燧长孙时所持的“符”(旅行证)表明:孙时是橐驼延寿(烽)燧的燧长,他的妻子孙第卿,21岁,籍贯在昭武乡万岁里;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王女,刚刚3岁;跟他们一起居住的还有孙时的妹妹,名叫耳,9岁。


这些汉王朝的拓边者会用故乡的名字来命名新家园,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开拓者的共同做法。老兵十五从军,八十始归,他究竟在哪里服役呢?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没有在戍边之地终老,而是选择了叶落归根。


“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笔下的故乡,人丁兴旺,温暖热闹,游子虽老,仍然是有家可归的。而十五从军征的老兵却遭遇了无家可归的寂寞寒冷。


老兵在熟悉的乡路上遇到了同乡,赶忙打听家里的情况,“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在乡里人的指点下,老兵少年记忆与眼前现实实现了残忍对接,“遥看是君家,松栢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榖,井上生旅葵。”家园已经彻底荒芜,野谷、野葵丛生。老兵用颤抖的手拿出了简单的行军炊具,“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羮。”


回归故土,与亲人分享生命的最后时光,是支撑老兵跨越漫漫旅程的唯一动力,他以为,回到故乡,孤独便结束了,却没想到,漫漫旅程之后他得到的却是终极的孤独,“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肯定有文学的夸张成分。然而,其中所描述的军人的骨肉分离之痛,个人和家庭为国家民族所作的牺牲,却是真实存在的。郭茂倩把这首诗收在“鼓角横吹曲”类中,横吹曲,“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军中之乐”不回避个体的牺牲与痛楚,诚为难能可贵,有仁者之心。


唐诗中有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属于不能细想,细想便有无限凄凉的。短短14个字,就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定河边、乍暖还寒风中的无名战士枯骨;镜头一转,却是故乡春闺年轻妻子梦中甜蜜的娇嗔,妻子对于丈夫战死的事实一无所知,仍然在期待重逢、期待属于他们的未来。古人从军,除了出于臣民责任的服役以外,还有一种是主动的从军报国觅封侯,这是比读书应举出现更早的传统前程。


唐代遇有大规模战事,除征发府兵之外,还会招募普通老百姓从军。唐初老百姓对从军的反应是非常积极的,“人人投募,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老百姓的积极性打哪儿来?对唐帝国的忠诚和身为唐人的自豪感肯定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当兵立功提供了一条出人头地的光明之路。军人立功可以获得勋官,就是《木兰辞》里说的“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有了勋官就可以获得占田的特权,从三十顷到六十亩不等,而普通老百姓一个男子的永业田限额是二十亩,当然这不是说你有了勋官政府就分配这么多土地给你,而是说,有了勋官之后,你就可以合法地拥有相应等级的土地了。勋官还有法律上的刑罚减等优待,勋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犯死罪者,并为上请;七品以上勋官及五品以上勋官的祖父母、父母、姊妹、妻、子孙犯流罪以下,各从减一等之例。勋官为政府服役达到一定期限,还可以通过吏部或者兵部的考试,取得做官的资格。


“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能得到尚书郎的职位,肯定是通过了吏部的身言书判考试,我们的花木兰,应当是文武双全的。建立功勋,取得特权,这应当是很多人从军的主要动力。当然,能力特别强、运气特别好的从军者甚至还可以获得提拔,直接成为官员,进入统治阶层。


唐太宗贞观末年,征辽东,绛州龙门人薛仁贵应募从军。大军攻打安地城,太宗命令诸将分四路进军,薛仁贵“自恃骁勇,欲立奇功,乃异其服色,着白衣”,唐军的制服是黑色的,而薛仁贵偏偏穿白,目的就是要醒目,好让在高处瞭敌的皇帝看见自己。


果然,太宗远远望见一名白衣小将,“握戟,腰鞬张弓,大呼先入,所向无前,贼尽披靡却走,大军乘之,贼乃大溃。”太宗本人也是武将出身,见此奇才,惊为天人,赶紧派人来问“先锋白衣者为谁”,随即接见了薛仁贵,“赐马两匹、绢四十匹”,“并赐生口十人”,并立即授予他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都尉”职衔,并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从一介平民直接跃升为五品官,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战场上。宋代以后的状元郎,比这个风光,却远不如这个实在。


薛仁贵军人生涯最辉煌的时刻,莫过于高宗时他率兵西征天山九姓突厥。当时九姓突厥坐拥十多万人,势力强大。突厥人派了几十名勇士来挑战。薛仁貴连发三箭,三名勇士应声落马,其余人等慌忙下马请降。唐军乘胜进军,大破突厥。“九姓自此衰弱,不复更为边患。”“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的雄壮军歌响彻了天山南北。


薛仁贵晚年,曾经因犯错误免职。六十八岁上,唐高宗又重新启用他对付突厥人。老将出马,威名犹在,仍然能打。突厥人“闻仁貴復起為將,素憚其名,皆奔散,不敢當之”。两年之后,永淳二年(683)二月“己卯,左领军卫大将军薛仁贵卒。”紧接着薛仁贵的死讯,《旧唐书·高宗本纪》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三月庚寅,突厥阿史那骨笃禄、阿史德元珍等围单于都护府。”将军死而长城坏,增重了薛仁贵的威名,却不得不说是国家的悲哀。


薛仁贵的故事特别适合用来做征兵宣传。这个故事传递出来诸多的正面信息,在这个国家控制一切的等级社会中,存在着相对平等的文武关系,武人地位高尚,从士兵到将军道路畅通,只要你有能力,有军功。但是,事实上,薛仁贵的故事恐怕只是一个特例,薛仁贵的武艺、军功、机遇和各种能力(包括自我宣传的能力)都实在是太超群了。


在薛仁贵从军之后不久,普通立功军人的上进之路,就开始出现了日渐堵塞的现象。国家对立功军人的重视程度不断下降。比如对待为国捐躯的烈士,从前是,“身死王事者,并蒙敕使吊祭,追赠官职,亦有回亡者官爵与其子弟。”但是,自从显庆五年(660) 以后,“征役身死,更不借问。”勋官的获得越来越难,即便是获得了勋官,也很难享受到相应的特权。相反的,勋官因为被官府记录在案,反而变成了一种容易受到征发的对象。当兵的好处越来越少,逃避征兵于是成为普遍行为。


为了获得稳定的兵员,唐代后期开始实行职业兵制,宋代又吸取五代陋习,在士兵的脸上刺字,从而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军人群体——募兵。募兵的特点,我们前面讲制度的时候讲过,他们脱离了农业生产,完全靠国家财政养活,有相对稳定的收入;他们脸上刺着字,因此有别于普通老百姓,也因此被普通老百姓看不起,可是他们又是手持武力的人、是有能力保护也有能力危害老百姓的人。和平时期的军人,不太可能发生像薛仁贵那样的传奇故事,他们的生活更像是一种低级小官吏。


宋代军人的来源有三种,第一是军人子弟从军,第二是平民应募的,第三是刺配的配军,这是最低等的。军人和自己的妻子儿女构成小家庭,住在营房里,用俸禄养活自己的小家庭,甚至混得好的还能资助原生家庭。军人的妻子也往往来自军人家庭。按制度,宋代禁军要定期轮流戍边,因此,分居是宋代军人家庭生活的常态。这其中也有节制生育的考虑。每三年,皇帝会亲自检阅所有的军官,从高到低,依次升迁,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十几天。这是皇帝保持军人忠诚的一种方式。军官升迁完了,下面的士兵也会得到机会被提拔为低级军官。皇帝的大阅是整个军营的节日,军营门口销售活鸡活鸭的摊贩,这时候最好做生意。


我们从史料中可以看到军人的跋扈骄横。比如西北开战,朝廷慌了手脚,一味增兵,甚至想到了要把开封的辇夫送上战场,辇夫是干什么的呢?抬轿子的。这班人当然不干,直接就闹上了街。但不是所有的军人都能这么横。底层军人的状态其实是相当可怜的。


宋朝军队的最底层是厢军,也就是专门干杂役的兵。宋朝用厢军来承担政府所需要的某些服务,比如长途运输。江宁府(南京)是长江航运的重要港口,往来官船众多。来来往往负责押运的士兵也很多。士兵在中途生病,基本上就会被留在江宁,住在特殊的营房之中,一年总计不下几百人。这几百人,很少有能活下来的。为什么呢?是病的很重吗?不是,基本上是饿死的。为什么饿死呢?


因为按照制度,生病士兵留下来之后,才向江宁府申请“粮票”,拿到“粮票”才能到仓库里领粮食,领了粮食才有饭吃,可是这一套手续走起来并不容易,等到手续走完,病号就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种情况,直到理学家程颢担任江宁府上元县主簿建议,才得以改善。程颢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在营房里备好米,病号来了就管饭。(《二程集》卷一二《明道先生行状》)负责押运物资的厢军士兵会在旅途之中遭遇生死考验,而这种时候,他们命如草芥,只能依靠像程颢这样有良知负责任的官员。


说这些小人物、卑微群体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吗?我觉得有,这意义就在于他们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好,这就是今天的内容,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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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大唐尚书左仆射

    边塞不止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有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盛唐的边塞依旧让我神驰,男儿应提三尺青锋,立不世之功;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 再灬再

    这一段我听哭了,虽然没有当兵,但是想到自己在哪里都是外地人的无归属感,想来也是跟老兵一样的……

    赵冬梅老师 回复 @再灬再: 抱抱

  • 易悟归心

    水看似清澈,并非因为它不含杂质,而是在于懂得沉淀;心看似通透,不是因为没有杂念,而是在于明白取舍。

  • 听友404910655

    現在有些人一提到唐疆漢土都會激昂澎湃,然而卻忘了唐疆漢土都是用普通人的性命堆疊起來的,他們是一個個有尊嚴的個體,而不是歷史車輪下理應被碾碎的代價 不要只記得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而要記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 冬之雪_d0

    赵老师,士兵的旅途应该有驿站吧?

    赵冬梅老师 回复 @冬之雪_d0: 士兵没资格住驿

  • 箫梦雨

    犹是深闺梦里人——每次读到,都有想哭的冲动。

    13761319bqo 回复 @箫梦雨: 悲悯心。

  • 冠军教父_9t

    推荐大家去读雷海宗先生的文章,对中国的兵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分析鞭辟入里

  • 听友419973898

  • 迎风素荷

    ,只能说薛仁贵命好,生活在唐朝,如果是宋朝就麻烦了,那就只能当岳飞了

  • 1507473eqsi

    晚唐五代的河北军事集团实为一禽兽集团,他们应该为古代史后期军人地位等同于罪犯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