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4：郑开 | 庄子的“至言”与尼采的“谎言”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大学的郑开。庄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哲学家，他与我们现代人有什么关系呢？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谈谈庄子思想对于现代人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思想上的启发性。实际上，一切时代的人，包括现时代的人，都能够和庄子发生共鸣与交涉。这就是庄子思想具有永久魅力的原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让你说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名字，你会想起谁？我想大部分都会脱口而出“尼采”。今天我们就要聊聊庄子和尼采这两个人。

庄子跟尼采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关系。今天我们的讨论如果说是有什么关系的话，都是理论上的，也可以把它转化为我们生活中、思想中的一些问题，使之进行理论上的对话，从而建立起某种精神联系。

因为庄子和尼采尽管相隔数千年、相距数万里，但他们所面临、所针对的生活中、思想中的那些问题，他们的内心冲突、精神矛盾、思想焦虑却可能有共同点。既然有共同点，就会激发出某些类似的想法，不是吗？这是合理的考虑。那么，我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倘若我们将庄子放在现代观念或后现代思想视境中予以审视，又当如何呢？

我们知道，在现代、后现代思想谱系中，尼采是一个很重要的坐标，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资源。大家对尼采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般的哲学家，他的语言像庄子一样恍惚其辞，这只是皮毛。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尼采对之前整个的西方文明给予了颠覆性的打击，他企图颠覆它的努力是使大家不得不重视他的原因。

从这一点上看，老庄也好，尼采也罢，他们在思考方法和现实针对性上几乎是步调一致的。他们的目的都是揭露，揭露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不可动摇的、十分坚固的信仰体系，他们都要重估、颠覆以及打击这个体系，揭示它的局限性和不合理性，这就是他们共同的气质。

尼采思想的针对性很强，他的宿敌就是基督教。他指出，基督教往往抛掷出一些永恒的、反人性的主张，并且打着道德的旗号招摇过市。尼采旗帜鲜明地说，我就要反对它。

以此反观庄子哲学，我们同样也能明显地看到这样的一种特点和气质。对于当时流行于世的正面价值，比如仁义，庄子也给予了无情的揭露和彻底的批判。我们说，庄子哲学的批判性是不折不扣、毫不妥协的，他致力于揭示以仁义为核心的道德伦常不过是地方性的知识，而并非一种普遍的东西。所谓“仁义”，在他看来，是有局限性的，同道的真理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庄子哲学思想的核心即在于此。尽管庄子也说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话语，但那正是对于当时病态社会的批判。从而，我们可以说，庄子与尼采不约而同地反对偶像、埋葬偶像，并从权威的阴影之下将自己的思想和精神解放出来，这个意义是等同的，这有什么区别呢？完全一致。

从尼采开始，西方思想界发生了若干重要的变化，对基督教的抨击动摇了西方文明的重要基础。为此，我们可以将尼采及其后的哲学工作归结为以下的两个问题，它们实际上又都和中国古代的思想，特别是庄子的思想有一些可以相互参照之处。

第一，尼采抛掷的道德谱系和庄子的毁弃仁义是一致的，可以说，他们二人反思和批判伦理道德的意识是最强的，显示出不屈不挠的斗志。实际上，我们说不论哪种思想，一般来说对于道德的批判都是发人深省的，它们揭露出流俗的道德，正面价值中潜藏的虚伪性——那种本来具有局限性，却非要把自己装扮成没有局限性的东西，这种揭露是非常有力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口。因为我们在道德之上或者道德体系背后挖掘出它的象征或基础，并对其彻底地加以审视和批判，所以说是非常有力的。我们看到，受到尼采思想刺激和推动的存在主义就是这样做的。

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他说，你要想毁灭一切，什么都不需要去做，你只需要取缔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可以了。这是最核心的一点，因为上帝代表了人类正面的价值。人之所以能得到拯救，人之所以能生活、能有希望，都是因为上帝，整个西方文明就建筑在上帝的观念之上。你把它去掉，旧的世界观自然轰然倒塌，其中的一些旧的道德也将全面覆灭。这样一来，新的东西才会出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讲的这一点在气质上和道家的思想，尤其是庄子的思想比较接近。庄子直接去除圣人的观念，包括尧、舜、禹、汤，甚至也包括黄帝。我们知道，战国中期的时候，黄帝的地位正在形成，正在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他被确立为一个圣人，确立为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

但奇怪的是，在《庄子》这部书里面，黄帝的形象有点游移不定，他有时以正面的形象示人，有时却又是一个祸乱天下的罪人，甚至连小孩都不如，是一个对道的真理非常隔膜的人。那么，这其中透露出什么消息呢？其实，答案已经给出了：对于这些偶像，庄子要全面地推倒。

他认为，战国时期逐步酝酿的，从黄帝一直到文、武、周公的所谓圣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质疑并且取缔这种圣王观念，实际上是把人解放出来，让人自己对自己的自由负责。我们说，这是庄子很重要的一个思想，这种思想和自尼采以来的思想精华，从正面来讲没有什么隔膜。

第二，无论是尼采还是庄子，他们都看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每个个体，每个生存的个体、有生命的个体都面临着与存在——那个更本质的存在，那个比我们生命更广阔、更复杂的存在——的联系和交涉，并且其中还包含着一些棘手的困难，难在不易或者说无法诉诸抽象思维、概念语言来表达（那个存在）。

这种困难是很纠结的，你怎么能“说”？“说”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滴感悟，“说”出生命—精神深处的微妙体验，我个人认为诸如此类的精神经验很难通过世故的人类语言予以表达或转述。你用什么名相和概念来讲它呢？更不用说阐明了。试图通过“说”，通过抽象的概念表达，让别人也和你有同样的感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关于庄子和尼采的关系，你现在清楚了吗？

下面我想聊一聊中国思想特别是庄子哲学里面的“和谐”观念，因为几乎就是中国古代思想独有的东西，西方思想史里面几乎没有。所以嘛，现代中国人向西方世界宣扬和谐世界，他们都将信将疑。

《易传》提到了“太和”（最高和谐）概念，并试图把它与人性乃至于心性问题联系起来，这样的一个思路与庄子殊途同归。和谐属关系范畴，庄子哲学中的和谐观念涉及广泛层面的问题，包括个人生命的身心和谐，自我与他者即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政治层面的和谐，以及天人关系上的和谐。

“游心于德之和”（《庄子·德充符》）这个命题提示我们应该从精神层面（具体地说就是从心性论语境中）理解和把握庄子所说的和谐。简言之，精神境界意义上的和谐就意味着忘怀名利得失，忘怀知识、伦理和政治，意味着回归自然与自由。庄子反复提及的“忘”，正是为了实现精神和谐境界扫除障碍、开辟道路，庄子著名的“相忘于江湖”寓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现在“相濡以沫”已经成为了一个成语，而这段文字的关键却是“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的启示毫无疑问是深刻的，其中隐含了自然、自由与和谐的问题更是耐人寻味。试想“自由”是什么？很难正面解释清楚吧。

按照道家的思想逻辑，这个问题应该从反面进行推敲，因为我们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只是“不自由”，“自由”却是感觉不到的；正如我们只能感觉到有形有名的“物”而不能感觉到无形无名的“道”一样。比如说，鱼儿优游于水，它是自由的，这时它并没有感到水的存在，而当水干涸的时候，它们痛感到了不自由，它们“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相互慰藉扶助，好比是推行德政、宣扬仁义，其实于事无补。

正如一个汲汲以求仁义的时代恰恰是“缺德”的时代一样，主张德政和仁义并不能挽“礼崩乐坏”之狂澜于既倒，与其进入那种德政模式、仁义时间，还不如回归自然、回归自由、回归和谐，使人们生活于自由的政治社会语境。可见儒家和道家思想很难在政治期望层面折中调和，司马迁曾指出儒道两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当然是有道理的。

为了强调回归自然、自由与和谐，庄子以华丽奔放、惊世骇俗的文字描绘了“至德之世”的愿景。那是一个“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理想国，是一个认得本性没有任何异化的乌托邦。它是对老子“小国寡民”思想淋漓尽致的发挥！然而更重要的是，“至德之世”折射了庄子的社会理想和政治期望，简单地说就是：遵从道德原则，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生活，乃是人与人、人与物（草木禽兽）、人与天之间和谐的基础，礼乐文明、仁义价值、圣人言教都不应该成为其障碍

诗人总是酸溜溜的，不相信鲜花会枯萎，相信美好的东西是永恒的。然而，鲜花永不凋零，又怎么为果实让开道路呢？果实不坠落、不腐烂，又怎么为种子让开道路呢？种子不突破那层坚硬的壳，发芽结果，又怎么完成植物生命传递、播迁的使命与目的呢？万物生化不息，化不暂停，形成了万化之途的宇宙长流，一切现实的存在都必然趋于灭亡，只有无穷无尽的流变才是永恒的。

以上就是我对庄子的简单介绍。实际上庄子能够给予我们更多东西，如果进一步阅读和领略它的话。它甚至可以给我们一个精神，有了这样一个精神世界，就能在纷扰喧哗的现实世界之中安身立命，找到勇气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