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屈原贾生列传》:真实的三闾大夫,可能比这里写的更强悍

53 《屈原贾生列传》:真实的三闾大夫,可能比这里写的更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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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上一讲我们讲了《廉颇蔺相如列传》,今天我们讲《屈原贾生列传》。

 

《屈原贾生列传》的两位主人公,想来各位听众都非常熟悉了,一位是战国时代楚国的大文学家屈原,写过著名的长诗《离骚》;一位是西汉文帝时候的青年才俊贾谊,大家应该都读过他写的《过秦论》。

 

讲《屈原贾生列传》,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据司马迁说,屈原和贾谊时间上相差一百多年,那他为什么要把他俩放在一起,写一篇合传呢?


一般的说法,是屈原和贾谊,虽然生活的时代有前后之别,但他们俩都对君王满怀忠心,还都擅长写骚体的辞赋,而政治上又都遭到当局的贬斥,所以太史公把他们写在一篇传记里。


这样的说法,当然不能说是错的。但恐怕只看到屈原、贾谊这两位名流生平的表面,而没有深入到里面,仔细考究一番。倒是晚清时候既是政治家、又是大诗人的陈三立,在他写的一篇题目叫《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的文章里,说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他说:“吾意太史公盖以为,七十子之后,周、汉相望,百余年之间,有王佐制作之才者,唯屈原、贾生两人而已。”意思是我觉得,太史公之所以要把这两人放在一块儿写传记,是因为他觉得,孔夫子的七十弟子之后,从周朝到汉朝,前后相望,一百多年间,有可以辅佐帝王制作纲领性文件的特殊才能的,只有屈原和贾谊这两位了。换句话说,在陈三立看来,屈原和贾谊,从后世的名声看,他们好像都只是个大作家,但回到当时的环境,这两位本来都是有极高的治国理政才能的政治家。


陈三立这样的说法,有文献依据吗?有的。在《屈原贾生列传》里,屈原传记部分的最前面,说屈原姓屈,名平,是“楚之同姓”,也就是楚国的贵族,早年在楚怀王手下担任“左徒”的官职,写的是: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那是说他见识很广,记性又好,很懂治国理政之道,还擅长表达。他入宫跟楚怀王一起商议国家大事,协助对外发布号令;出门则忙着接待外宾,跟诸侯国周旋。也是在《屈原贾生列传》的这个部分里,太史公还写到了楚怀王派屈原“造为宪令”,也就是起草类似国家宪法一类的纲领性文件,但遭到了同僚的嫉妒和诬告。


贾谊呢?按照《屈原贾生列传》里贾谊传记部分的记载,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因为能熟练地背诵《诗经》,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而在家乡洛阳小有名气。因此被地方大员推荐给中央,才二十几岁,就做了汉文帝身边最年轻的文学顾问,当时叫博士。因为年轻,所以说话没什么城府,每次皇帝诏令草案发下来让大家讨论的时候,各位老先生都不说话,他却滔滔不绝,当然说的还都是大家想说的话,让同僚们好生羡慕。文帝呢,也很喜欢他,他的官职就蹭蹭往上升,一年还不到,就做到了太中大夫。这时他操心的事就更大了,要“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还小宇宙爆发,把有关的仪式法令都给起草了个遍,最后连律令的改换,和让列侯们都别待在首都,而去各自的封国就职,这样敏感的话题,据说也都是他贾谊挑头发声的。这么有才,这么会替主子着想,汉文帝当然高兴啦,打算给他再升一级,变成公卿一级的国家领导人,但那边老同志们不高兴了,联合起来挤兑他,最后汉文帝也只好暂时放弃提升他了。


屈原、贾生两位在治国理政方面都这么有才,最后却都被边缘化了,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里作出的回应,是很有意思的。他在两位的传记的后半部分,分别引用、抄录了屈原、贾生写的辞赋,来展示两人内心的不平和自我化解。屈原传里,引的是被称为三闾大夫的屈原,投江自尽前写的《渔父》和《怀沙》;贾谊传里抄录的,是贾谊被贬职,到南方长沙去做长沙傅后,写的《弔屈原赋》和《服鸟赋》。这四篇赋,都是既表现了作者的心绪,也现实地描写了作者的行踪,所以出现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并不显得突兀,尤其是贾谊的《弔屈原赋》,还成了《屈原贾生列传》前后两个部分的重要勾连。

 

讲《屈原贾生列传》,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这篇传记的前半篇,也就是屈原传部分,究竟写得好不好?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从古到今,围绕着这篇屈原传,各方的评价,反差实在是大。


说它写得好的,把它列到了《史记》列传中第一流作品的位置。像清代一位叫陶必铨的学者,就说:“《屈贾传》顿挫悲壮,读之如见其人,《史记》合传中之最佳者也。”


而说它写得不怎么样的,理由是里面矛盾太多了。像明朝的于慎行,就举传中“令尹子兰闻之大怒”一句,跟前边的文字搭不上,说:“何文义不相蒙如此!”意思是这文章的前后意思怎么会这么不着调啊!这位于先生,还嘲笑他的同时代人,说:“世之好奇者求其故而不得,则以为文章之妙,变化不测,何其迂乎!”意思是现在世上的有些喜欢奇特文风的人,因为搞不懂这篇传记何以会如此矛盾,就认为这是太史公文章的妙处,变化莫测,这是多么的愚蠢啊!也因为看出这篇传中有不少矛盾,近代以来,著名学者胡适等人就认为,这篇《屈原贾生列传》不是司马迁写的;进一步地,最后竟然因此还否定历史上有屈原这个人。

 

应该怎么看这反差如此之大的两类说法呢?心平气和的办法,还是回到这篇屈原传,仔细看看,它究竟写了些什么。


《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前半篇的屈原传,大致可以分为七个部分。这七个部分写的,大致是以下这些内容: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王“怒而疏屈平”,写了屈原的身世和早年活动;


第二部分,从“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整个一大段,主要都是在评价屈原最著名的作品《离骚》;


第三部分,从“屈平既绌”开始,到楚怀王“竟死于秦而归葬”,这部分跟《史记·楚世家》的相关纪事大同小异,主要写的,是楚怀王受张仪欺骗,失地亡身的故事;


第四部分很短,说怀王死后他的儿子顷襄王继位,顷襄王又让自己的弟弟子兰做了令尹;


第五部分从“屈平既嫉之,虽放流,卷顾楚国”开始,到“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一长段之中,叙事跟评论混杂在一起,并且又回到了怀王时代,还提到了屈原有流放的经历。


第六部分也很短,又回到顷襄王时代,写的是:“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这里的“迁”,自然是指屈原被贬官了。


最后的第七部分,引用了两篇屈原的作品,一篇《渔父》,是暗引的;一篇《怀沙》,是点明篇题的,据此写屈原投汨罗江自尽,结束全传。

 

这七个部分中,从史实叙述上说,写得最清楚的,是第一部分,因为它提供了其他史料里从未写到的屈原的早年活动。其中部分内容,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这七个部分里,文笔写得最精彩的,一般公推是第二部分,因为其中有对《离骚》的由衷赞美,像“《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又说《离骚》中表现的屈原之志向,“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成为汉代以后历代对《离骚》甚至楚辞的共同评价。不过,据考证,这段文字恐怕不是司马迁自己写的,而是他转录了西汉淮南王刘安写的《离骚传》里的文字。


这七个部分里,最混乱的,是第四、五、六三个部分,前后都是顷襄王时候的纪事,当中却突然插入一段跟楚怀王相关的文字,而这段文字,从内容上看,应该是有关《离骚》的,所以有学者认为,它原本也是刘安《离骚传》里的文字,应该接在前面司马迁引用的那段刘安写的《离骚传》文字之后。不过无论是否把这段有关《离骚》的文字,从第四和第六部分中间移掉,第六部分开头的那句“令尹子兰闻之大怒”,也就是明朝人于慎行指出问题的那句话,总是显得那么莫名其妙。

 

面对这样奇特、复杂乃至混乱的文本结构,我想简单地讨论,这篇《屈原贾生列传》前半篇的屈原传,是写得好,还是不好,意义并不大。我们更应该问的,是这篇屈原传,是如何被组织起来,而成为这般模样的?

 

最近有学者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文章,从考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引《怀沙》的文字入手,提出司马迁是依据汉初隶变楚辞文本,而不是先秦楚文字材料,来写这篇屈原传的。所谓“隶变”,就是用秦汉时代通行的隶书,重新写定战国时期的六国古文字。也就是说,司马迁当年写这篇屈原传时,恐怕根本看不到楚国的原始文献,因此他主要是依据被汉朝人整理重写的二手文献,来凑着写这一篇传记的。因此早在民国时代,梁启超就从消极的方面说,“资料太缺乏的人,虽然伟大奇特,亦不应当作传”,而举的例子,就是《史记》的这篇《屈原列传》。

 

不过,我更赞赏闻一多先生从积极方面就此而发表的意见。他首先对当时否定历史上有屈原其人的说法,加以温和的批评,说:“史传不能替他作证,便把史传中人物的存在根本否认了,性子未免太急了!”接着,他又指出了一个带有方向性的意见,他说:“我们何不假定史传只是一幅不完备的画像,其中尽留有点睛添毫的余地,说不定拿《离骚》中的屈原补入史传,更觉生动逼真点。”

 

闻一多先生说的“拿《离骚》中的屈原,补入史传”工作,后来果真有人做了,那就是我的老师蒋天枢先生。


蒋天枢先生经过周密的考证,指出司马迁一再提到的“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是史实,原本没有问题。问题在它发生的时间,究竟是在楚怀王时,还是在楚怀王儿子楚顷襄王时。蒋先生认为,楚怀王并没有流放屈原,《史记》屈原传前半比较可信的部分里,也只说“王怒而疏屈平”,“疏”是疏远的意思,不是流放。但顷襄王“迁”屈原,也就是让屈原贬官,甚至如汉代其他史料所言,“迁屈原江南”,也就是把屈原流放到江南,应该是实有其事。不过,《史记》屈原传里的两大段引刘安《离骚传》的文字,也就是第二部分和第五部分,造成了整篇传记出现两种完全矛盾的说法,引起了很多误会。这是因为汉代流行的有关屈原的故事,依据的虽然是楚国当年的文献,但这类文献,却是在当时有所忌讳的形势下书写的,其中对于故事发生的时间,做了有意的提前以避祸。而这忌讳,就是跟屈原同时代的楚国大人物春申君。据蒋天枢先生考证,《史记》屈原传后半写到的令尹子兰,其实就是春申君黄歇,他是顷襄王的弟弟,也是屈原的政敌。而春申君之所以跟屈原作对,是因为他主张跟秦讲和割地,而屈原呢,《史记》的屈原传里没有写,而经蒋先生考证所得的结果,是屈原在顷襄王时代的流放,其实很可能是他跟顷襄王商量之后的一种自愿流放,目的是到已被被秦占领的当时称为江南一带,从事反秦复楚的地下军事动员。不幸的是屈原最后被春申君出卖,由春申君主导的向秦奉献楚国州陵县以求和平的计划,使得屈原北归的道路被突然阻断,并有被秦军活捉的危险,因此才投汨罗江而死。具体的考证,有兴趣的听众,可以去读读蒋天枢先生的《楚辞论文集》,尤其是其中的一篇论文,题目叫《汉人论述屈原事迹中的一些问题》。


楚辞研究,专家不少,成果也很多,蒋天枢先生的这些考证成果,当然还不能说是定论。但你不能不说,它为我们今天解读《屈原贾生列传》,提供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角,令人耳目一新。

 

顺便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复旦工作的蒋天枢先生,南下广州,去看望他的老师陈寅恪先生。陈先生问,你最近在做什么研究。蒋先生回答,做《楚辞》研究,陈先生说:“司马温公不言屈原。”意思是《资治通鉴》没有提屈原的名字,言下之意,大概是屈原的事迹,恐怕不太可信。但回到上海以后的蒋先生,直到去世,也没有放弃对《楚辞》和屈原的研究。而他最后完成的一系列《楚辞》研究成果,既证明屈原实有其人,还证明《离骚》不仅是传统的抒情长诗,更是中国罕见的隐含着丰富的叙事要素的早期史诗。而他采用的主要研究方法,正是陈寅恪先生倡导的诗史互证。围绕着屈原,这对师生展示了学术研究中最令人神往的境界:所谓学术的师承,重要的不是亦步亦趋的同类课题,而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科学方法,和永恒的自由表达。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讲我们讲《刘敬叔孙通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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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赵波_8j

    否定屈原,最精彩的楚辞作者就成了“无名氏”。楚国没有“三兄弟”,楚国史书避讳、混乱很正常。司马公很无奈!后世记住屈原是因为“楚辞”太精彩,把屈原当成了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资治通鉴》里没有提屈原的名字,是因为《资治通鉴》主要记录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对文学家、诗人没有兴趣,《资治通鉴》里好像也没有李白。看来太听话的学生没出息。陈先生说:“司马温公不言屈原。”但是,蒋先生直到去世,也没有放弃对《楚辞》和屈原的研究。如果学生太乖,学术何来进步和发展?不知道学生理解的对不对?

    复旦陈正宏教授 回复 @赵波_8j: 有道理

  • 13528280wuo

    听了陈老师的本节课,我感到司马迁写史记可能一条副线,从孔子世家到伯夷叔齐列传到屈原贾生列传,最后回归到太史公自叙。司马迁想告诉我们在丛林法则支配下的天下中,仍然有一些人将道德和正义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另外,还想请教陈老师,在本文的最后的太史公曰中有“读服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中的爽然自失有什么深意吗?

    复旦陈正宏教授 回复 @13528280wuo: 你的副线说有一定的道理。另外,“爽然自失”是针对前面太史公读屈原赋、参观屈原自沉处而表现的激动心绪而言的,起因是读了贾谊两赋,发现贾谊的处世理念完全不同。所以我想其中并无深意,而是真实地表达了他个人的失落和困惑。

  • 仙境兔灵

    还真的要认真多听几遍~才可以呢~o(∩_∩)o

  • 仙境兔灵

    。◕‿◕。觉得老师讲得挺好哒~(*∩_∩*)

  • 无声的雪_8b

    读到离骚又来回听陈老师的这一讲内容,很多感慨。生不逢时,满腹才华用不得,无疑是对屈原最大的残忍,比死更残忍。 感佩一代代史学家和文献学家对史辑史料的整理和研究,才能让这些已经远去的人能以如此清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

  • 枫林骏马

    这一章讲到陈教授的先生蒋天枢先生的时候,气势就不一样了,这一讲知识含量太大了,各种重量级人物的考证一一罗列!既有师徒,还有陈寅恪先生和他的父亲陈三立先生这样的父子,简直了

  • 佳木_fe

    讲的太快了,有点像拿着稿子念的

    珺_浚 回复 @佳木_fe:

  • 格言玩具风筝

    屈原不存在说

  • 雪莲花_6q

    讲的一点都不好 不值得购买

  • 罗贝尔特viper

    屈原这段听得起鸡皮疙瘩了,人就是人,人性不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