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所有学者强调的是,她真的改嫁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干吗要去捏造一个改嫁的故事来。好像说她的词写得不好都没什么关系,最后说她改嫁,这个人就完了。这里面当然反映的是一种男性的道德观。
我一直觉得在历史上一些革命性的人物,他们遭受到的非议是惊人的。我们刚才说赵明诚拿着妻子的词到外面去,吃饭的时候唱给大家听,然后说这是我太太写的,当然有人会赞美,可是也有不少人觉得不伦不类,怎么把一个闺中的东西拿出来了。大家读《红楼梦》的时候也注意到,林黛玉喜欢写诗,贾宝玉拿出去给人家看,后来就被薛宝钗骂了一顿,说闺中的东西是不可以流出去的。因为在古代,女性的文化是非常私密的,它不能在男性的公开场合被流传。李清照文学成就的关键是由于赵明诚没有这种保守的观点,或者李赵两家其实都鼓励了她的才华。可是这些并不说明她没有遭遇到社会的非议。在文学史上,我们看到李清照受到了很多的争议,包括觉得她有一些不检点,女性应该守的本分没有守;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她有点“野”。
李清照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在漫长的文学传统里,一个女性创作者的重要性,她会比男性的创作者更难出现。今天我们很难比较说李清照的词是不是比苏轼好,或者比辛弃疾好,我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比较,因为他们的背景根本不同。我提出来的重点是说,文学史上不能不谈李清照,因为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代表女性这个族群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写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因为她感觉不到那个部分,她必须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
在下面的阅读过程里,大家会感觉到她的女性气质是特别明显的,她几乎也从来不伪装。在文学史上很好玩,有一部分是男性伪装成女性去写女性观点,比如说张籍的《节妇吟》或者李白的《长相思》,都是转换自己,假借自己是一个女性,去感觉女性的哀伤。可是我们比较少有机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女性去感觉自己的生命。当然李清照在北宋的作品跟她在南宋的时候很不一样,经历过一个大的变乱之后,她心境上的差别很大。
我刚才用了一个字形容她,叫做“野”。其实她是有一点俏皮,她用字很俏皮,比如“绿肥红瘦”。讲春天过完了,花都凋零了,“红”是一种颜色,可是她用“瘦”来形容红;然后绿色越来越多了,她用“肥”来形容“绿”。其实肥跟瘦是很难入诗的,瘦还好一点,肥更难入诗。李清照的“野”或她的俏皮其实是好的,就是她比较大胆,所以她常常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类,用这种有点感觉像俚语的文字。我觉得大概由于女性不是在正统文化里,她反而会比较自由。所以我们会特别提到说当有一种文化成为道统以后,大家所受到的拘束也就比较大。那么女性如果出现的话,她反而可以跳开这个道统给她的某些限制。
大家阅读的时候可以感觉一下,比如像《点绛唇》,她自己特别注明“闺思”,就是在闺房里一个女子沉思的感觉。所以绝对不能拿她的作品和《金陵怀古》那种大的题材来看待,她就是很个人的,她也强调她的个人性。《点绛唇》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女性的词牌,女孩子在家里面用胭脂来点自己的嘴唇,然后化妆,这样的歌曲绝对跟《满江红》不一样,它不是悲壮性的,它是比较委婉、抒情的歌,大概适合邓丽君的声音去唱的那种比较轻巧的歌。所以她常常用到的词牌,多是《点绛唇》、《一剪梅》,很少去写《念奴娇》或者《水调歌头》、《满江红》这一类的词。这里面跟她的音乐性选择也有关系,就是她已经定位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一个可能中弱音的状况,她不去发悲壮的声音。
我们看一下《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
我们提到李清照批评过秦观,可是我觉得李清照的词当中也有蛮多秦观的东西。秦观的词当中有很多无来由的幽怨,所谓的无赖,所谓淡淡的哀愁的东西,李清照的作品里面也有,只是女性化更明显。像“柔肠”这一类的字眼,其实在唐诗里面也常常用到,可都是男性在写,但是当一个女性去写柔肠的时候,她用“一寸”,然后用“愁千缕”去做关联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她把很多细腻的东西一层一层地牵出来,可以看出一个女性在使用文字时的某些特征。也许我们今天都很难去分析,女性在使用文字上跟男性究竟有什么不同,在长期教育的习惯当中,或者她自己生活的空间里,她会带出什么样的一个美学系统来。
“惜春春去”,它不见得一定是女性文化,在苏东坡的《寒食帖》里面就有“惜春”,可是惜春后面再加“春去”的时候,它的委婉性会增高,它的哀怨性会增强。所以她常常是在调性上面,把女性的东西放进去。像“几点催花雨”,她会追悼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那个雨使得花更快飘零,更快凋零,这些可能都是由于女性的敏感或者敏锐才会看到的。
女性文化和男性文化某一种程度的平衡,其实对文化是有好处的,严格讲起来,我们说整个宋代是一个比较倾向于女性的文化。
谁的声音这么好听
观点独到,深深吸引了我!语言通俗又凝炼,赞!
喵咪文学 回复 @1850468rgyf: 谢谢
讲的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