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你想成为皮鞋还是灯泡？（嘉宾：王立铭）【本季完】

人类自我升级

——12. 你想成为皮鞋还是灯泡？

嘉宾：王立铭：浙江大学教授，神经生物学家，科学作家，代表作品《生命是什么》等。

提问 

人类这个物种的目标是什么？人类的终极问题就是自己存在的目的问题想知道大刘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大刘回答 

我们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从最古老的时候，从古希腊时代哲学家思想家们都在探索，但是直到今天好像也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人们对此问题也没有一个共识，这可能是人类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但它又是人类最根本的问题之一。

就是说我们首先得设定我们人生的目标，然后设定整个人类文明的目标，我们才能决定我们怎么去做。但是这个确实是目前没有一个我们都能认可的答案，甚至连一个部分人认可的答案也很难找得到。

但这里面我要说明一点，就是说对于我们的人生总目标和社会总目标，这个问题在现在来说还不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首先我们每个人还有整个社会，整个国际社会，我们都有生存的压力，我们都要为生存去努力去奋斗。在这种努力之中，不知不觉的也就把人生最终目标这个问题掩盖了，就是我们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情了。

但是假如我们人类全面升级以后，随着我们的技术的飞速发展，生存不再成为压力，甚至生存就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就能够有很好的生活，很好地生存。这个时候人生的最终目标，以及全人类文明的最终目标，这个问题将会突显出来，变成一个相当重要的，有时候是很致命的一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认为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思考了四五千年的一个问题，到现在不但没有答案，它可能反而变得更模糊了。特别是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对世界和对人自身在自然规律层面上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反而使我们这个问题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所以说这个问题真的现在很难回答，可能在将来的解决方式，它可能会建立一个多元化的目标。就像现在我们的这个价值观、道德体系越来越多元化一样，那个时候，我想人生的目标，或者是换句话说，想由技术来达到的目标，可能会变得多元化，每个人都会不一样。我想有些人可能会追求一些比较宁静的生活，比较稳定平安的生活，有些人可能会追求到一些未开拓的世界去进行冒险等等。我想真正的技术应该满足不同的人的这种生存的要求。

但至于整个人类的总体的技术所达到的目标，这也是比多元化的个人目标更难也更复杂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现在丝毫看不到能够解答的迹象，就是说我们人类文明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看上去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实际上是很难回答的。它的很多目标都是相互冲突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去选择哪一个，而作为一个全人类所选择的目标，它只有一个，它不会多元化，这个没有办法。

所以说这个我想也是将来的人类所要面临的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里我们可以多说两句，从哲学的发展史你可以看出来，以前的人，他进行的哲学思考其实是比较宏大的，他试图通过了解宇宙，了解世界的本源，由此来决定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整个人类的目标。这种思考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发展到后来的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又发展到后来的近代的哲学。

但是到了现代 ，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思考变得软弱无力了，就是说人们不再关注那些很本源的问题了。比如现在的哲学，完全没有古代哲学古典哲学的那种宏大，那种对本源的追问，现在的哲学它渐渐的开始由对世界对最终极问题的追问，转向对人们自身的一些思考，也变得比较琐碎，比较狭窄了。所以这也从一个层面反映到，这种对我们终极的生活目标的探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且随着技术的发展确实是变得越来越难了。但是在未来的话，这就是我们必须去做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觉得随着技术对人的升级真的完成了，我们在一个新的生存的层面上，那么人们无论如何必须重新启动对那种终极目标，对终极哲学的思考,否则生活会变成一场危机的。

提问 

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升级，那人对美丑、善恶、高低、对错的理解会不会和现在完全不同？既然总是可以动用技术力量克服生存危机，那人类今天的恐惧和焦虑心理、竞争和合作的行为、乃至生存目的都还会存在么？

大刘回答 

我个人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历史文明中经常出现的一些对抗性很强的东西，包括竞争等等，它会渐渐弱化的。

人类的一些在生存中所进化出来的应急情绪，比如焦虑恐惧也会渐渐弱化的。因为技术很可能给我们造就这么一个生存环境，就是生存不再是一种压力，甚至生存可能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东西。这种时代看上去很遥远，其实它在技术上倒不是一个很高的目标，真的完全没有生存压力的时代会到来的。那个时代的话，人类的精神可能会更趋于那种更个人化的东西，我们共有的面对极端环境的一些应急情绪，我认为它会渐渐的消失的，至少会弱化的。

但是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一样，我们现在认为不是很重要的一些，至少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的一些问题，那个时候将成为很重要的、至关重要的，甚至成为很致命的问题。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前面谈到过的，我们人生的目标问题，整个人类社会的目标问题。如果说现在这个问题，我们没必要非要解决它，因为我们每天在为我们的生计奔忙，我们也顾不上这些东西，但我们真的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估计也差不多了，估计也寿终正寝了，没有多少精力去顾着一些。

但那个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你的一生都会用来想这些问题，你必须有一个答案。你没有答案的话，那你的生活真的是很难想象的，就是说因为你没有任何东西会占据你的精力了，你不需要为生存做任何东西了。那么你为什么去生存，就变了一个变成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方面每个人的生存目标还好办一些，每个人的生活目标，当然这也是一个很哲学化的问题，但是我想每个人总会能找到办法去解决。但是它造成的一个后果是什么呢？就是人类社会的这种生存目标，这种价值观的多样性，分散性，而最后难解决的就是整个人类社会的总体目标是什么？

就现在这个总体目标对我们并不重要，为什么？一样。现在整个的国际社会它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儿，这些现实问题它还解决不了，它顾不上去想那些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但是总有那么一天，技术发展到那么一个程度，整个的人类社会，它把我们现实的和和生存环境资源有关的问题99%都解决了，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了，那么它就必须去考虑我们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否则的话这个社会它就失去了生存的一个支撑，失去了一个精神支柱了。

而这个时候的话该怎么办？也确实是一个很值得人们思考的问题。当然现在我们还远没到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年代，但是从科幻小说的角度来讲，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以至于发展到极端，我们会不会在科幻中设想那么一个文明，它集体自杀，自杀的一个都不剩了，会不会有这种文明？就活下去完全没意思了，会不会有这种文明？所以我说，其实我们真正的人类文明最难过的那个坎，现在远没有到来，最难过的那个坎，不是那种我们看上去难的坎，我们看上去难的坎都不难过，比如没吃没喝，生活艰难，物质匮乏，这些东西对个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你会被饿死，但对整个人类文明来说不会，这对文明来说真的不是一个很致命的东西，文明在这种环境中间能够不断成长生存下去。但当整个文明都无忧无虑的时候，这可能是最难过的一个坎，也可能是我们面临的未来最大的一个陷阱，我们如何给自己找到自己生存的精神支柱？这可能是未来技术发展到那一步所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问题。

提问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希望升级自己的哪些方面？

大刘回答 

我想升级的东西，当然首先是我最容易出毛病的一些东西，你像到我这个年纪，首先血管我最想升级，血管可能会血脂高硬化是吧？肝脏最想升级，肝脏不好。心脏目前问题还不大。

但你说最终我最想升级的是什么？还是大脑，还是思维。我真的想有一个康德所说的那种全新的认识世界的模式，去认识那些我们现在用我们的这种认识框架，无论如何你看不到的东西，特别想有那么一种东西，一种认识世界的框架。但是这个像刚才说的，这是在有生之年我个人认为不太可能实现的一件事情。

这方面其实我看过一篇苏联的科幻小说很有启发。当时那个苏联的一帮科学家团体，可能就掌握了这种升级人体的技术了。但他有一个代价，他就把一个想升级的志愿者就叫到那了，就给他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一只皮鞋，一个是一个电灯泡，他说你想做哪个，你想做皮鞋还是想做电灯泡？这个人不理解，他说我跟你解释，你看这个皮鞋，你穿着它慢慢磨慢慢磨，磨了几十年时间，你能穿很长，最后磨得都不能穿了，对吧？那你再看这个电灯泡，它一直是这么亮，一直这么亮，它突然有一天“啪”一秒钟之内就灭掉了，但它存在的时间比这皮鞋要短得多，说你想做哪个？这人坚定的说我做电灯泡。就让他做电灯泡了，这个人健康的活着，极其健康，什么病都没有，活到45岁，就这一天的海滩上，啪一下，两秒钟之内死了，就猛的像灯丝一样就断掉了。

所以说未来的这个技术升级很可能也让人面临着很多的选择，就是它不可能没有代价的，当然不一定是我说的这种代价，它可能让你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代价，这些代价有可能是身体上的生物学上的，也可能是社会方面的人文方面的，包括自己是不是人这个疑虑。但这个代价是什么，我们目前确实还不是太清楚。

王立铭回应  

最后请容我再多说几句，大刘的想法或者说脑洞，让我这个生物学家也觉得启发很大。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今天的生命科学其实确确实实站在历史和未来、神话和科幻的分界线上。

很多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就是黑科技，甚至是白日梦的东西，其实已经悄悄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也正准备悄悄的开始一场对我们自己、对人类全体的革命。

那自然而然会产生的一个大问题就是我们到底该不该允许这些技术出现？既然这些技术可能会彻底改变我们熟悉的生活方式，比如家庭和学校，会让人体具备今天无法想象的超级能力，甚至会从根本上动摇支撑我们今天生活的价值观和生存目的。换句话说，会让人不再是今天熟悉的人。那既然如此，这些技术是不是应该被彻底封禁起来的。

作为科学家作为科幻作家，我想我和大刘在这一点上不会分歧，科学发现和技术进步，该来的它一定会来。

但是这可不意味着科学技术就先天存在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不容辩驳，不能反对了。绝对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呢，恰恰相反，越是在这种新生事物开始入侵传统生活，越是未来开始变成现实的时候，我们越得提高警惕。因为这可能是唯一一个我们能够主动参与其中，决定未来是以一种什么面貌出现的时候。

我们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相信你也从新闻上看到了，在2018年底，创造黑历史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发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疯狂科学家用基因编辑技术修改了两个婴儿的基因。

但是这件事本身凸显的警示作用是很明确的。一项本来是纯粹中性的，同时很有可能被用来造福人类的新技术，怎么就会用到了歪门儿邪道上去呢。

这当中是不是能说明一些什么问题呢？比如说，面对层出不穷的新技术，监管机构和监管措施需要如何才能与时俱进呢？我们应该鼓励什么样的探索精神和科学文化呢？还有，在科技探索变得越来越平民化的今天，一个受过一点训练的人可能在自家后院就有可能玩出影响人类世界的黑科技。那我们要靠什么手段才能保证咱们人类不会点错了科技树呢？

这个问题，我当然没有现成的答案，我想大刘应该也没办法说得斩钉截铁。但是这个问题值得咱们每个人从现在开始就好好想想。

【本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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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