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2 | 原著精华:它是当代海派文学的代表作(下)

王安忆《长恨歌》2 | 原著精华:它是当代海派文学的代表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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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王琦瑶在邬桥待不住,又回了上海,住进平安里。她到护士教习所学了三个月,得了一张注射执照,便在平安里弄口挂了牌子。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是上个时代的遗迹,陈旧和摩登集一身的。


王琦瑶和人相熟起来,严家师母是一个。她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灯泡厂的厂主,公私合营后做了副厂长,产业都归了国家,花园洋房终成泡影。严家师母在平常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红,穿翠绿色的短夹袄,下面是舍味呢的西装裤。每逢星期一和四,她到王琦瑶这里打营养针。第一眼见到王琦瑶,她便暗暗惊讶,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隐情,这隐情是在繁华场上的。现在,三十九号住进一个王琦瑶,使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不管王琦瑶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严家师母鼓动王琦瑶烫头发做衣服,走进理发店,镜子里的王琦瑶也是昨天的,中间那三年的岁月一剪子剪下。严家师母真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看的。自从烫了头发,王琦瑶又有了些做人的兴趣,从箱底翻出旧日的好衣服,稍作修改便是新。


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严家师母怕传染,请了王琦瑶来照顾,她索性就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康明逊登门来看孩子,他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公私合营后就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一幢花园洋房。他是二太太生的,却是唯一的男孩,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


他和王琦瑶初次见面,就拿出扑克牌教她们玩桥牌。趁王琦瑶去看楼上的孩子,他问表姐:王小姐有否婚嫁。严家师母压低了声说:这事连我也不知道。


康明逊成了王琦瑶家里的常客,他又叫上他以前的桥牌搭子萨沙,凑成了定期打麻将的小团体。到了说好的这一日,王琦瑶总要在桌上放山楂片芒果干之类的,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茶具,镶金边带盖带托的茶碗。打一次麻将,总有一两块的收益,全交给王琦瑶操办茶点。


在这些混沌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康明逊是王琦瑶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般晦。一回萨沙开玩笑要给康明逊介绍女朋友,着实把他俩唬了一跳,王琦瑶把那瓷汤勺也敲断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一天,他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他如梦初醒。王琦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拾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一天,康明逊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脸对着窗,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


她满脸泪痕地笑着: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王琦瑶长叹一声道: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就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逊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句是交底的,有言在先,画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得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他们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总是流逝,没什么千秋万载的一说。


王琦瑶怀孕了,她让康明逊近段时间不要来,要自己解决这事。康明逊这些天一直在平安里转悠,直到一天,他看见萨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进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也没有出来。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她的女人中的一个。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以为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萨沙得知她怀孕,帮她找医生。时间都定好了,可那天雨淅淅沥沥的,王琦瑶叫了部三轮车,雨点打在车篷上,噼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三轮车掉了个头。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他决定去苏联。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王琦瑶怀着身孕,打针的费用不够,不得不光顾黑市卖衣服。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


他们有十二年没见了。程先生住的大楼如故,只是旧了些。他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王琦瑶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王琦瑶不知道,那大世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不知不觉两人竟将一只锅的饭都吃完。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绰绰有余。


一九六零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程先生把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每天下了班就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她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


王琦瑶生了一个女孩。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程先生拜托蒋丽莉去照顾王琦瑶,他从此不会再去那了。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那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恩又有义的。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程先生的顶楼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被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释放后,程先生跨出了窗台,他想,其实,一切早已经结束。


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出生于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岁的豆蔻年华。薇薇称不上好看,虽然继承了王琦瑶的眉眼,可那类眉眼是要有风韵和情味作底的,否则便是平淡无趣了。而薇薇生长的那个年头,是最无法为人提供这两项的学习和培养。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看。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大鼓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


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薇薇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能力,使你不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有着极好的审美天性。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有一回她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薇薇对母亲有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的交着男朋友。他们的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薇薇是个“电灯泡”,那男朋友起先觉得薇薇聒噪,但渐渐地,因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对薇薇的如火热情,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提前退休的工程师,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正准备下一年再考大学。薇薇的简单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考上大学,小林向薇薇提出结婚。王琦瑶精心给女儿准备嫁妆,还为她选了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家师母找一个做西装的裁缝,又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王琦瑶暗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花朵展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偃旗息鼓,为它让道的。


小林的签证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薇薇看中了王琦瑶的老式嵌宝戒,那是李主任买给她的,她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了四桌,竟比结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还高兴!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了头的样子。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情越强烈。


“老克腊”二十六岁,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穿一身运动衣裤,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这个外号是带点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对,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小姐。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王琦瑶的名字跃然而出。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如意地衰老了。


老克腊看到了王琦瑶,请她跳舞。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摇动之中,惟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自这次派对之后,他们渐渐相熟起来。有一次,老克腊对她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缘未尽,便旧景难忘。他经常来了。他说:到你这里,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张永红的新男朋友长脚身高一米九零,瘦长脸型,中间稍有点凹,牙齿有些地包天,戴一副眼镜。他没有正式职业,但吃喝穿戴却一律是上乘,他谎称祖父是酱油大王,厂子遍布东南亚,欧洲美国也有一部分。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正是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他在她身上挥金如土。然而套汇是一门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定。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这里让他感到踏实。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


王琦瑶家的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更加稔熟。王琦瑶向老克腊敞开了自己几十年的秘史,说完后,被他像藤缠树样地抱住了。两人的感情达到了顶峰。后来,老克腊才明白过来,自己再是崇拜四十年前,心还是一颗现在的心。他的激动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他想:是了结的时候了。


王琦瑶取出雕花木盒,说,现在她想把这个底交给他了,她已没多长的岁月,只想要他陪陪她。她越说越快,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涸的样子。老克腊心里觉得凄惨得紧,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用力挣脱了走出来。


老克腊把两把钥匙给张永红,让她转交给王琦瑶,张永红又让长脚去交。长脚在晚上摸黑进了房间,用螺丝刀撬抽屉,灯亮了,王琦瑶没有睡。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上海小姐,有一箱子的黄货。他跪在她面前,说先借一点,等掉过头来加倍还。王琦瑶不借,让长脚去派出所自首。长脚说不去,她说那她去,抽屉到处是他的指纹。长脚从抽屉端出木盒。王琦瑶要去夺,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他取出东西,用抹布抹了一遍所有的家什,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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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我就是我910406

    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 預感_si

    读得真好

  • 仙境兔灵

    觉得程先生对王琦瑶是真爱~

    唯蓝1997 回复 @仙境兔灵: 陈先生原来是不能爱啊

  • 下野地成城

    怀谁的孩子,生谁的孩子,真的具有偶然性!养谁的孩子似乎具有必然性!王其媱你不真惜真情,可悲可叹!

  • 下野地成城

    怀谁的孩子,生谁的孩子,真的具有偶然性!养谁的孩子似乎具有必然性!

  • 此心有安处

    不好意思,误操作,多了一个字。

  • 此心有安处

    读的真好!我

  • tjzqd740701

    却原来是如此悽楚

    1379542gozp 回复 @tjzqd740701: 你以为呢

  • Windyfruit

    为什么播不了

    1379542gozp 回复 @Windyfruit: 这个还真不知道啊…

  • 听友9509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