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1 | 原著精华：它是当代海派文学的代表作（上）

本集文稿 

《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上海弄堂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当天黑下来，在那光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背着花书包，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歌》，和同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到照相馆去拍小照。这个城市只要有明星诞生，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王琦瑶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

王琦瑶的好朋友吴佩珍拜托了她做照明工的表哥，带王琦瑶去电影片厂玩。片厂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王琦瑶知道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

因王琦瑶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被叫去试镜。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新郎倌来揭盖头，一点点露出脸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妩媚，有憧憬又有担忧的。揭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她天生就有的妩媚也木住了。

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导演不觉失望，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生活照。

这个摄影师就是程先生，他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他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吊带西装裤里，很精干的样子。

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性格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琦瑶几乎无可挑剔。她的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这时，他内心竟有一些儿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王琦瑶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王琦瑶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表现。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提名“沪上淑媛”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具石桌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

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在照相馆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

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

出生工厂主家庭的同班同学蒋丽莉邀请王琦瑶参加生日晚会。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有花园和汽车间，整个晚上她都是拉着王琦瑶的手。这以后，王琦瑶几乎要成为蒋家的一员，由于她小小的名声，又由于她的懂事知礼，众人对她的热诚还胜过对蒋丽莉一筹。

王琦瑶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

一九四六年，最初建议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的，是程先生。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拖着她参加一个个晚会，开口就提选票的事。王琦瑶进了复选，程先生又给她拍了大特写，托报界的熟人，登在了报纸一角。王琦瑶真正地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

决赛那天，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姐的芳名，有意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王琦瑶第一次出场是粉红的旗袍装，第二次是苹果绿的西洋装，第三次是白色结婚礼服。她的婚服是其他婚服的争奇斗艳中的一个退让。满台的堆纱叠绉，只一个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瑶。她有娇有羞，连出阁的一份怨也有的。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

王琦瑶得的是第三名，俗称三小姐。可说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数的，这大多数虽是默默无闻，却是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

程先生成了王琦瑶和蒋丽莉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每次都是陪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把照相荒废掉了，他心里的那个真爱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

程先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融化它。可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一天，蒋丽莉在王琦瑶枕边看到了程先生给王琦瑶拍的照片，还有描绘她形神的题词。这一真相摧毁了蒋丽莉的爱情，也摧毁了她的友谊。

李主任请王琦瑶出场剪彩一家百货楼，接下来的便宴，他落座在她身边，军人的气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围人也都有趋奉之色。后来才知道，他是军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这间百货楼的股东。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决赛上认识王琦瑶的，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怜惜之意。四十岁的人，哪个是心上无痕？动荡时日，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美人，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送王琦瑶回家后，又说明晚七点来接。王琦瑶的世界非常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程先生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是王琦瑶这个小世界的俘虏。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立足之本。

第二天，王琦瑶问他一天签署多少公文。李主任拿过她的手提包，取出口红，在她手背上打个印，说，这就是他签署的一份重要公文。第三天，李主任带她去老凤祥银楼买了一枚宝石戒指。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几次进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李主任握了王琦瑶的手，王琦瑶的泪便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委屈。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来，也受了些折磨。那只是一颗心摩来擦去，这却是千斤顶似的重压在上，每一周转都会导致粉身碎骨的险和凶。王琦瑶依偎在李主任的怀里，心是落了地的。李主任钢铁的意志这时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这东西，是纷乱喧嚣的尘世里惟有的清音。

李主任派人租下一套公寓，给王琦瑶住，会经常去看她。房子在静安寺，百乐门斜对面的一条短弄里，名叫爱丽丝公寓。家具是花梨木的，欧洲的式样。衣柜是空的，让她一件一件去填满，同时也填满时间。首饰盒空着，是要填李主任的钱的。王琦瑶走进去时，只觉得这个公寓的大和空。王琦瑶住进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内战烽起，前途未决。这也是十九岁的王琦瑶安身立命的春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搬进这里住的事，除了家里，谁也不知道。程先生找她，家里人推说去苏州外婆家了。

蒋丽莉得到消息去找王琦瑶，王琦瑶果真在那里。蒋丽莉一五一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正在划船的他把船划到岸边，面对一棵树站着流泪。蒋丽莉扯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蒋丽莉潸然泪下。不料程先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

约会了一段日子，蒋丽莉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多就越是不满足。她把王琦瑶挂在嘴边，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赔不是。次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王琦瑶莫属的了。程先生开始躲避蒋丽莉，最终也搬了家。

蒋丽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从始到终的时候，王琦瑶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等李主任来。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她不数日子，却数墙上的光影，多少次从这面墙移到那面墙。她想，“光阴”这个词其实该是“光影”啊！有一回，李主任来，让她对谁也别承认她与他的关系，他这一生，是如临深渊的一生，怕是自身难保，能不牵连她们这些人就算是最好。不多久，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里就有李主任。

邬桥是王琦瑶外婆的娘家，王琦瑶来了这里。外婆看着眼前的她，好像能看见四十年后。她想这孩子的头没有开好，开头错了，再拗回来，就难了。她还想，王琦瑶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就是长得忒好了。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惟恐你不知道的，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