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加罗的婚礼》3：罗国祥 | 什么样的爱才算理性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武汉大学的罗国祥。上一期我给你介绍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大致情况，也问了你一个问题，费加罗和苏珊娜作为一对平民恋人，怎么能在爱情保卫战完胜伯爵大人呢？今天我们就来探讨一下。

在封建专制下，很多农奴或平民连生命都属于贵族，就更不用说所谓的初夜权了。但幸运的是，费加罗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就是17、18世纪的法国和欧洲，在启蒙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平民尽管地位卑微，但是他们见多识广，勤劳节俭，而且他们大都反对天主教，而信奉新教。那么为什么平民大多参入新教呢？同样是基督教的新教派和天主教派有什么不同呢？

那是因为欧洲宗教改革后，西欧的基督教分成了天主教和新教两大派，另外说明一下，还有一个东正教，在东西罗马帝国时期就分裂出来了。天主教可以说是顽固派，政治上坚持残酷腐败的封建专制制度；而新教相较而言比较开明，教义中含有诸多关于平等、勤劳和仁慈的因素。

他们认为说，既然人是上帝造出来，他就不会反对人的七情六欲，也就不会反对它的造物用正当手段获得和享受财富，但上帝也希望他的造物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用自己的合理收入、合法收入帮助需要他帮助的人，因此具有较多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甚至民主思想成分。

于是他们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在社会生活中积极捍卫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特别是财产权、平等权也就是人身自由权等，当然也包括反对初夜权。所以，像费加罗和苏珊娜一样阶层的人，开始有勇气来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那光有勇气就能战胜贵族了吗？有这么容易吗？

在这个戏里啊，虽然博马舍没有交代费加罗信奉天主教还是新教，但据他的言行可以认为他是一个新教徒，他虽是一介平民，但见多识广，勤劳善良，同时他也敢于斗争，敢于对所谓高贵的贵族老爷说“不”。

不过恰巧，费加罗的主人阿尔马维瓦伯爵，在 “费加罗三部曲”的第一部《塞尔维亚的理发师》中，也是一位在爱情上遇到了点曲折的情种。他爱上了一位有钱但并非贵族出身的姑娘，但是由于贵族的一些封建制度，遭到了许多阻挠。

这个时候费加罗帮助了他们，想出了很多办法，使伯爵成功地和她心爱的姑娘结婚了。但费加罗也很聪明，他提出条件：要伯爵放弃对苏珊娜的初夜权，伯爵满口答应。可是，在《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结婚已经三年，这个花花公子又开始寻花问柳了，他不断地挑逗追逐家中的年轻女仆，弄得苏珊娜和未成年的芳舍特成天胆战心惊。

所以当费加罗得知伯爵出尔反尔，试图勾引自己的未婚妻时，便再次发挥才智，不过这次是要报复伯爵的出尔反尔和贵族傲慢。他在婚礼小广场周围设好篝火，让伯爵在得手之前照亮整个小广场，让伯爵当场出丑，既保卫了苏珊娜作为新娘的贞操，也保卫了平民作为人的尊严。

同时，费加罗还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他认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如果没有很强的竞争力是很难立足的。他在剧中有句名言：

“人这么多，相互拥挤，谁有能耐谁才能走到头。”

费加罗是个很拼的青年，他当过兽医，写过戏剧，办过刊物，很长时间里还以理发为生；他刻苦学习，辛勤劳动，终于被府上最漂亮的丫鬟苏珊娜夸赞为“有学问的人”。但作为西方资本主义初始阶段的平民，费加罗其实也是戏剧家博马舍本人的影子，他和博马舍一样十分爱钱，他拼搏的目的就是既要尊严，也要钱。

他千方百计帮助伯爵的婚姻是为了钱（伯爵答应他得到自己的爱情就给费加罗和苏珊娜一大笔嫁妆和结婚费用），同时当然也是为了做人的尊严（那就是让伯爵放弃初夜权）。而现在，他设计揭穿伯爵道貌岸然的外衣也是为了做人的尊严（阻止伯爵或祸害苏珊娜）。

至于那一大笔嫁妆和结婚费用能不能拿得到手，他已经顾不上了，毕竟保卫人的尊严更重要。幸好啊，嫁妆的这个难题已经被伯爵夫人和苏珊娜合作解决了。

咱们现在再来说说苏珊娜。她是伯爵府上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丫环，所以遇到过许多的麻烦，但都被她聪明地化解掉了。

故事一开头，当她在布置新房的时候，费加罗问她把伯爵送他们的那张床放在什么位置时，她十分厌恶地说：“我决定不要！”她知道这是伯爵设下的阴谋，因为这间房就在就在伯爵大卧室的旁边，只要走几步就到他们的房间了。

费加罗气愤之极，打算逃离伯爵城堡到别处结婚，苏珊娜马上冷静下来劝阻费加罗，因为她发现伯爵夫人也在防备伯爵，并且已经约定在婚礼上她俩离苏珊娜近一些，不给伯爵留任何机会。

更厉害的是，苏珊娜虽然曾经嘲笑费加罗是个小财迷，但对于伯爵用嫁妆费为代价来买回初夜权的伎俩，她的手段却比费加罗更高明，因为她的这个计谋，不但不让伯爵得逞，而且还可以把那笔嫁妆费拿到手。

她去找伯爵夫人，把伯爵的阴谋说出来，又郁闷又气愤的伯爵夫人答应帮助苏珊娜，说只要不让伯爵得逞，就保证他们得到那笔嫁妆。

还有啊，除了伯爵的骚扰，府上的那个“小实习贵族”薛吕班也时不时地骚扰苏珊娜，但每次都被她巧妙地应对过去。

苏珊娜的麻烦还有呢。和许多在贵族府上当丫鬟的姑娘一样，除了巧妙避开伯爵和那个小贵族的骚扰，而且其实也还要应对伯爵夫人的防备、其他仆人的记恨，甚至费加罗的怀疑，她需要在这各种人物关系中艰难地寻找最佳平衡点，这也许呀，也是漂亮女孩子们都可能遇到的问题。

苏珊娜最终都能应对自如，运筹帷幄，巧妙解决。一句话，苏珊娜是个活泼温柔、聪明伶俐、勇敢坚贞的好姑娘，她最终获得了爱情和幸福。你觉得，苏珊娜是不是也值得女孩子们学习呢？

苏珊娜费爱加罗，不仅仅爱他的聪明才智，不仅仅爱他挣钱的能力，而且还爱他的积极向上，他不但为自己还为他人争取一些人道主义权利（比如说他帮助伯爵争取自己的爱情），所以我觉得苏珊娜这样的爱情观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但是说实话，这种故事在法国封建贵族府上或宫廷中是司空见惯的，如果没有好的作家进行加工，是不太会吸引人的。好在咱们的博马舍确实是一位很能制造艰难曲折、酸甜苦辣、而且还不乏浪漫温馨爱情故事的高手。博马舍这种高超的文学艺术手法在《费加罗的婚礼》中是最突出的。

在剧中，费加罗和苏珊娜的爱情既有酸甜和苦辣，也不乏扑朔迷离，情节发展高潮迭起。这个“甜”咱们就不用说了，两个热恋中的情人已经定好了婚期，都开始布置婚房了。所以第一场第一幕，费加罗的第三句话就是：

“我心爱的人。啊！这束象征贞洁的鲜花高高地戴在美丽姑娘的头上，结婚那天的早上，在他丈夫的情眼里，是多么地甜蜜！”

爱情嘛，甜得多自然不必多言，但“酸”也可能不少，甚至在打情骂俏中也可能冒出醋味儿来：在剧中，当费加罗听苏珊娜说伯爵要收回初夜权，并且还故意顽皮地说：“要是你头上长出一颗小疙瘩，那才迷人呢。”这句话说的是法国及欧洲部分国家的民俗，说是如果妻子出轨，丈夫头上就会长犄角，也就是中国人说的戴绿帽子的意思。

在那个时代，这种平民婚姻被贵族拥有初夜权的事是很普遍的，在这部剧里，即使还比较开明的伯爵，在急于娶心爱女子作正式妻子的时候答应放弃这种权利，可是他不久就后悔了。所以苏珊娜的这句玩笑话把醋坛子砸了个粉碎，把费加罗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摸了摸脑袋，说：“我的脑袋受这么一惊，真吓坏了。”

这时费加罗的心里真可谓五味杂陈，先是甜，后是酸，而且酸得很痛苦，紧接着博马舍又给加了他一点“苦”和“辣”。怎么加的呢？他让苏珊娜在费加罗索要一个深深的亲吻时，伯爵夫人在房间里拉铃铛了。那个年代还没有发明电，没有电铃，一般主人或者官员的房间或办公室会有根儿拉绳，另一头有个铃铛挂在卫士或者仆人的房间，一有事一拉就响了。

因为怕伯爵夫人不高兴，苏珊娜急忙推开费加罗，只是“远远地，把手指并拢放在嘴上”给了费加罗一个飞吻，这个做法当然也没什么不妥，可是紧接着苏珊娜说：“先生，这就是给你的吻。我没有别的给你啦。”这话一出口，费加罗呆住了，他的心瞬间像要是要碎了。“除了一个吻没有别的了”什么意思? 她一定是变心了，她一定已经答应伯爵的初夜权了；自己一直深爱着的未婚妻居然答应了别的男人！这就是费加罗心里的酸甜苦辣，用文学批评理论用语来说，就是文学高手博马舍对人物复杂心理活动高超描写，或者博马舍简直是在任意操纵人物的行为，以达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所以作者接下来用了整整一场的时间让费加罗在台上独白。他先是说苏珊娜如何地美，自己如何地爱她，她也如何地爱自己，可接着他恍然大悟地说，伯爵曾经答应他做外交大臣的时候，会带上他们二人，这实际上是为了苏珊娜能在伯爵身边作“随时应急的贵妇人”……

痛苦的折磨和一番头脑风暴之后，他决定坚决保卫自己的爱情，他想起了府上那个暗恋伯爵夫人的实习小贵族，于是计上心来，自言自语地说：“跟他们不可太死心眼儿，要叫他们自相残杀。”他还决定，为了防止苏珊娜真的变心答应把初夜权给伯爵，他要提前举行婚礼，以免发生意外。

不用说，费加罗深爱着苏珊娜，但他误会了，所以他要阻止苏珊娜向伯爵让步。然而他没想到，苏珊娜是忠贞的，而且保卫爱情的方式更胜一筹。

我们可以看到，费加罗保卫爱情的决心是大的，措施也有力，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彻底触怒伯爵，他也许就不会给当初答应过的那笔结婚费用和嫁妆了。虽然费加罗为保卫爱情而宁可失去这些，但苏珊娜把保卫初夜权和保卫那笔嫁妆两件事情都巧妙地解决了。

上面说过，苏珊娜是一个聪明理性的女孩儿，她对费加罗的爱情是真挚的，只是在那个环境下，她不可能正面拒绝伯爵，所以暗地里联络已经被伯爵冷落了的伯爵夫人，作为自己的盟友。

当伯爵强令她婚礼当晚先去花园幽会时，她立刻就提起伯爵答应过的嫁妆，伯爵说只要她答应就给时，苏珊娜故意用双关语说：“听老爷的话，这不是我的责任吗？”伯爵一听，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一定给并且企图拥抱她，苏珊娜急忙说要去伯爵夫人房间，躲开了。

可她一到夫人房间，就把所有事情告诉了夫人，并且说了自己的计划，夫人原以为苏珊娜已经答应了伯爵，正在生气，听苏珊娜这么一说非常高兴，就说只要不让伯爵得逞，她一定会把结婚费给他们，当然最终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

苏珊娜的爱情保卫战打得十分漂亮，既保卫了自己对未来丈夫的忠诚，又为自己和丈夫赢得了一笔不菲的结婚费。我曾听到过法国观众说这真是“一石二鸟”，用中国成语当然就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什么的。

所以，从爱情心理学上说，费加罗的爱是典型的冲动型的爱，为了爱不顾一切，哪怕粉身碎骨。而苏珊娜的爱却要冷静理性得多，爱得深沉，不张扬但却爱得更有效很精致。20年前，我曾翻译过一本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爱情心理著作，叫《爱情论》，第二版之后改名为《爱情随笔》，这本书值得一看。他在书里讨论理性的爱时这样说过：“这种爱往往比单纯的情爱更微妙。因为这种爱更重要的是需要思想……”

苏珊娜的爱比费加罗的爱就更有思想，更理性，她没有在费加罗的嫉妒和愤怒面前立刻向他和盘托出自己保卫爱情的作战计划，更没有在伯爵的威逼之下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大胆地细致谋划，她先是把与伯爵势均力敌的伯爵夫人拉过来作为同盟军，接着写纸条给伯爵，把他引向设好的陷阱。

结果，苏珊娜和费加罗二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设计的对付共同敌手的计划，取得了同样却又各具特色的胜利。说“同样”，是说费加罗和苏珊娜的作战计划都成功保卫了初夜权；“各有特色”说的是，费加罗仅仅保卫了爱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而苏珊娜呢，她既保卫了自己对费加罗的忠贞，保卫了作为人的尊严，而且还保住了小夫妻俩本该得到得那一大笔结婚费。

我还想再用司汤达的一句话来评价苏珊娜爱情保卫战气势之宏大和细节之精致，那就是，这场爱情保卫战简直就是一件“冷峻而又美丽的微型艺术品”。

这一节，我们讲了博马舍如何把这对平民恋人的故事写得那样地丰富多彩，跌宕起伏；那样地扣人心弦，那样地大快人心，真真是一部文学艺术杰作。其实啊，我告诉你，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不仅仅是一部文学艺术的杰作，同时也可以说是博马舍在向读者观众诉说他本人生活中酸甜苦辣。因为，费加罗这个人物碰到的种种情形，在博马舍自己的一生中也常常上演。那么，博马舍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才使他写出了像“费加罗三部曲”这样优秀的剧本呢？

我们下期再讲，我是罗国祥，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