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鸮鸟 贪官应当被剥皮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一个有历史背景的怪异故事《鸮鸟》，聊斋已经写了好几个美妙的人鸟之恋，小鹦鹉因为主人喂食开玩笑说“将以为汝妇”，就认为是必须遵守的婚约修练成人到人间做美丽的贤妻，乌鸦在书生几乎饿死时跟他成夫妻，帮他很大的忙。

鸮鸟是什么？猫头鹰。山东俗话夜猫子，经常夜间叫，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山东人俗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只要来，没好事，通常要死人。

这么不得人心的鸟儿，蒲松龄居然也拿来写出个精彩的讽刺小品，猫头鹰飞到官员酒席上说起话来，说什么话？符合民众心理的话：“贪官剥皮”。

《鸮鸟》这个故事有明确的时代背景，有真实的历史人物做根据。它写的是发生在康熙乙亥即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事。

这一年的著历史事件是康熙皇帝西塞用兵，和噶尔丹的战争。当时康熙皇帝下令，为了应付跟噶尔丹的战事需要，不出征的亲王、贝勒、大臣要捐助马驼；山东等省的巡抚和文武官员，愿意交纳马驼，可以有评价官员时得到好评，得到提升，罪犯也允许捐助马驼赎罪。

这条圣旨一出，官员认为升官并发财的机会来了，大肆搜刮民间牲口。确实有担任长山县令的扬某，他也确实因骡马事件的“罣误”免官。

但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小说家要展开奇特的想象翅膀，将真实历史蒙上一层艺术的美丽外衣，更集中，更凝重，也更富于诗意和寓意感。于是，一向被人们视为不祥之物的猫头鹰出现了。

康熙皇帝要支持西塞用兵，而贪官借国家有事谋取升官发财，已经成了清代社会痼疾。长山县令杨某，据记载，这个人叫杨杰，字俊公，好名好字，就不是个好人。

因为有西塞用兵，他趁机拿作借口搜括，本地头畜被他抢空。周村是商贾所集，从全国各地到周村赶集的车马辐辏。杨县令亲自率健壮的兵丁对商人明抢明夺，抢下几百头牲口。四面八方来的商人非常气愤，又没地方告他，因为他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皇帝的命令。

恰好有好几个县的县令都集中在济南府。益都董县令、莱芜范县令、新城孙县令，住在一个旅馆。有两个山西商人到旅店门口哭诉，我们有四头健壮的骡子，都给长山杨县令抢走了，道路这么远，我们失去产业和脚力，家都回不了啦，请您这几位县令向长山县的杨县令给我们说说情，让他还给我们吧。

三个县令可怜他们，同意了，一起到长山县令杨某住的地方。杨县令看到同时来了几个邻县官员，设宴招待。开始喝酒，几个县令替商人求情，让杨某还回商人的骡子，杨县令不听。几个人劝得更加恳切。

杨县令举起酒杯说：快喝酒，我出个酒令，各位按照我规定的法则对酒令，不能对上的罚酒，这酒令要说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古人，左右两边问拿着什么东西，要说什么话，随问随答。”

接着说，我先开个头：“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这个酒令比较通俗，古人刘伯伦是著名的嗜酒者刘伶。

杨县令规定法则自然早就想好酒令，而且不仅想好酒令，他借酒令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提他抢商人骡子的事，还告诉几位同僚，你们都给我闭嘴，不要说喝酒之外的事。

莱芜县令范公说： “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广寒宫是月宫，乾清宫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姜太公是吕尚，因辅佐武王伐纣有功，封在齐国。传说他在渭水钓鱼用直钩不用鱼饵，所以有“愿者上钩”成语。

范公看来比较温文尔雅，他的酒令是对姓杨的温情劝说，用酒令告诉这个姓杨的，我们已经给你提了建议，让你放了商人的牲口，至于放不放，还是你自己决定，愿者上钩。

新城孙县令说：“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他道是‘赃官赃吏’。” 萧何是帮助刘邦建立汉朝的大功臣，制定了很多被后世广泛采用的法律。《大清律》是清朝顺治四年颁布的法律。萧何不可能手执大清律，有点儿乱点鸳鸯谱。但是孙县令的话渐渐切题了，告诉杨县令，你可得小心，做贪官污吏那是有法律管着的。新城这位县令居然有些胆略。

 杨县令听了孙县令的酒令面露惭愧，想了好久，又说“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灵山是印度佛圣地灵鹫山简称，泰山是五岳之首，寒山是唐代著名高僧，擅长写诗。这个酒令前边的三个“山”都互相谐音，一帚，用的是前人“家人敝帚，享之千金”典故，拿着扫帚干嘛，关键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你们管你们自己的事就行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这个姓杨的一心想着升官发财，自么劝他也油盐不进。同僚三个人一起向他求情放几只骡子，都求不下来，可以他爱财当大官迫切到鲜廉寡耻的地步。他的第二个酒令出来，益都县令还没说自己的酒令呢，这位县令似乎有点儿多余，因为他在整个的小说里边一句话也没说。听到杨某人第二个酒令，三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翩翩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几个县令客气地拉他入座，给他大杯喝酒，少年笑曰：“酒先不要喝，听说诸公在行雅令，我也献献丑。”

大家说：请吧。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

洪武朱皇帝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手执三尺剑，用的是汉高祖斩蛇起义的典故，《史记》说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而“贪官剥皮”确实是朱元璋的法令。明太祖开国时规定，把贪官斩首之后，还要剥皮囊草，把他的人皮草人树立在他原来的官场正堂上，以儆戒后来者。“贪官剥皮”，痛快淋漓。

三个县令听到这个令，都大笑。杨恼羞成怒骂：” “何处狂生敢尔！衙役们给我抓起来！”结果“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回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年轻人跳到案子上，变成一只猫头鹰，冲开帘子飞出去，停到院子的树上，回过头来看杨县令，发出笑声。杨某抓起东西来打它，它一边飞一边笑，走了。

蒲松龄写这个故事时，《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已十六年，蒲松龄已经五十五岁，《聊斋志异》已经写了三十年，仍在不遗余力地收集、创作聊斋故事，而且特别关注现实生活中和国计民生有关的事，目光越来越深沉犀利。这一则有关真实历史人物的荒诞故事，所谓真人假事。就是他晚年对人生的深刻思考。

他在“异史氏曰”进一步说明他写这个故事的用意：“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异史氏说：“在征集买马的差役中，那些县令中十个有七个家里的庭院挤满了牲畜，但是像这样成百上千，能够做起骡子生意的人，除了长山县令，还真是不多呢。圣明的天子爱惜民力，拿百姓一件东西也会照价付钱，他哪里知道下面奉命行事的流毒竟会如此大啊，猫头鹰所到之处，人们最讨厌听到它笑，连孩子们也一起唾弃它，认为不吉利，但这一次猫头鹰的笑声，和凤凰的鸣叫又有什么区别？”

蒲松龄还是不敢直接把矛头对准当世所谓圣明的皇帝，而且天下乌鸦一般黑。向杨县令说情的衮衮诸公与杨令实际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小说让平时老百姓不齿的猫头鹰用精练的词句表达了人们惩罚贪官的愿望后，发出快意的笑声翩翩而逝。一点儿不错，“贪官剥皮”，说出老百姓的愿望，而猫头鹰的笑声无异于凤鸣。

从这个小说能够看出，酒令是能够操纵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而且酒令可以有个渐进过程，听众朋友，您有没有从这里瞧出红楼梦大观园宴会上史太君的酒令、林黛玉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实际上跟聊斋小说的酒令有传承关系吗？如果您不相信，那我们下次再看一个诗词如何和人物命运联系的故事《田子成》，它还会影响到红楼梦、

原文 

长山杨令，性奇贪。康熙乙亥（1）间，西塞用兵（2），市民间骡马辇运粮饷。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周村为商贾所集，趁墟（3）者车马辐辏。杨率健丁悉篡夺之，计不下数百余头。四方估客，无所控告。

时诸令皆以公务在郡。会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会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门号诉，盖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三公怜其情，许之。遂命驾共诣杨。杨治具相款。酒既行，众言来意，杨不听。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釂以乱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4）。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云：“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 孙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他道是‘赃官赃吏’。” 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5）。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相视觍然，不作一语。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6）。”众请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众大笑。杨恚骂曰：” “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四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7）见也。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乌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注释】

（1）康熙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

（2）西塞用兵：指康熙三十四年与噶尔丹的战争。

（3）趁墟：赶集。

（4）刘伯伦：即著名的嗜酒者刘伶。

（5）寒山：唐代名僧。

（6）刍荛：砍柴者。

（7）数数：经常。